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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58版:画家

  雪

  文/李学明

  节气已是过了小雪,但天地间却没有多少冬日的征兆,楼下的树木仍是葱绿的,只有法桐的叶子黄了,枯了,但依然恋着故枝,仿佛一切还在深秋里。

  早晨起来,天竟阴了起来,至傍晚时分,阴的越发沉了。屋里昏暗昏暗的。要下雪吗?我心里掠过一丝惊喜。

  去年的冬天,一场雪也未下来,持续的雾霾使人生出一种莫名的压抑与浮躁。天阴得这样好,或许明早一觉醒来大雪封了门吧!我这样痴痴的想。

  一觉醒来大雪封了门,这是小时候的冬天里常有的事。雪下的很厚,乍一开门,皑皑的白雪刺得人睁不开眼。地上,墙上,树上,草垛上,雨搭上,全都积了厚厚的雪。屋子的前厦上自然形成了一道雪的罩子。时有一段突然断开,坠落在地上,发出噗噗通通的闷响。在这大雪的日子里我总是激动不已,因为一是不必去上学了,二是可以用筛子罗扣飞来草垛下觅食的麻雀。有时扣住一只,有时能扣住好几只。那种喜悦与自在,不可言说。

  记得有一年,整个冬天都未下雪,但到了除夕这天,在家家户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里,大雪却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那一地红红的炮仗皮,很快地被雪覆盖住了。母亲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说;“这真是个干冬湿年下”。母亲说着把家里所有的铁锨、扫帚都拿到屋里,做好明天除雪的准备。五更时分随着一声震耳的爆竹声响,我和姐姐妹妹都被惊醒。祖父、父亲和母亲早已起来。母亲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准备家堂前的供品,父亲早已打扫好了通往大门的路,并在门口铺好苫子,准备迎接拜年的乡亲。当我们刚刚吃完饺子,来磕头串门的乡亲已络绎不绝的进来,他们的头上肩上落满了雪花。祖父在堂屋里迎接他们,他们的笑声寒暄声,在蜡烛的光亮里,在神秘的家堂前,在一阵阵爆竹声里,在浓浓的年味儿里,给我们带来了一种淳朴而真挚的祝福与温暖。

  我上高中后,家便搬到了县城。大学毕业后我一度在县城工作,上世纪80年代初,离开父母去了他乡,每年春节必回到老人身边过年。有一年正月初一,天又下起了大雪。父亲看着窗外的雪,突然笑着说道:“正月初一下大雪,新娶的媳妇把嘴噘,一来不能回娘家,二来不能谝花靴。”听完父亲的歌谣,一家人都笑了。这歌谣听起来有些遥远,他说这是奶奶唱过的。在老家时,曾听村上老人说,我奶奶年轻的时候很贤惠,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她在我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祖父顶着这个家又当爹又当娘。在这种逆境里父亲懂事早,成熟早,衣服袜子破了都是自己去补,还替祖父料理家里的事。父亲一生中那坚韧不拔,刚正不阿的个性,恐怕与他的童年经历有着直接的关系。

  父亲是喜欢雪的,不然他为何选择大雪那天驾鹤西去呢?那天正值大雪节气。天没有下雪,但却大雾障天。大树小树上都挂满了雪白的雾松。第二天,天极冷。按照老家的习俗,须回村上的老坟里给父亲卜寿穴,当我在坟地前携着公鸡下车的时候,眼前白茫茫一片,仿佛一地皑皑的白雪,晃的人一时睁不开眼。村上的乡亲已在那里等候。他们穿的很厚,拿着铁锨和锹,嘴里和鼻子里吐着浓浓的呵气,瑟瑟地蹲在地上。我望着这白茫茫的大地,想父亲从此就要长眠在这里,一阵心酸,跪在地上,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父亲真的喜欢雪,他是我们当地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他在世的时候常常有人拿着纸到家里来求父亲的字,当时他最喜欢写的就是毛泽东的那首《沁园春·雪》,春节写春联也常摘里面的句子。他还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这词,写得如何如何不凡,并说家中悬挂这样的中堂,能给家带来生机,带来祥瑞。

  雪是祥瑞之物,所以叫瑞雪。瑞雪能滋润大地给来年带来好年景,雪是五谷丰登的好兆头,这才有了瑞雪兆丰年之说。所以天下的老百姓对雪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感。

  毛泽东特别喜欢雪,他把雪吟咏的那样出神入化,大气磅礴。他的词、他的诗每每读来总是令人心潮澎湃,荡气回肠。他爱雪、咏雪、吟雪是为彰显他那傲视古今的非凡胸襟和他那治国安帮的雄才大略。而同样是一国之君的宋徽宗赵佶,也喜欢雪,而他却以此来展示了他在绘画艺术上的非凡才华,使得后来者不可企及。他在《雪江归棹》图卷里,通过对山川、江雪、舟楫、树木、人物的刻画,让人品味出这位艺术天子对雪感悟的是多么的细微与精妙。这幅画不足两平尺,在这幅画前,却使人如置茫茫的雪江边上,直觉得周天寒彻,寒气逼人。

  苏东坡更是喜欢雪,在黄州,他的东坡草堂竣工时,他把屋子的四壁全都绘制成雪景,并命名曰“雪堂”,可惜他的绘壁世人很少见到。这位被世间传为是下凡人间的文曲星为何如此地爱雪,他的心思让人难以琢磨。

  画雪的高手还有王维、范宽、黄公望、梁师闵、王冼等。黄公望的“快雪时晴图”,真可谓神来之笔,坐对这幅画,使人依稀觉得眼前的山上刚刚积了薄薄的雪。但很快天将放晴,似乎还有零星的雪花在眼前飘舞的时候,太阳已经从云缝里钻了出来,这幅画的气息让人觉得亲切自然,这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就在眼前。古代画雪高手是忌用白粉的,弹粉为雪古人视为下品,不入雅格。留白为雪,从画面里景物的入微刻画里让人体悟出雪,这才是中国画尚意的高妙之处。

  “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是旷世的吟雪名句。陶渊明仅此十字,精妙传神,他不仅道出了雪的轻盈,雪的洁白,还似乎让人看见了雪片的大小,雪花的形状。因为它落在了你的鼻尖上,落到了你的眉宇间。鲁迅曾形容说“雪像梅花那么大”,李白则说“雪花大如手”,有时竟又说“燕山雪花大如席”,李白是诗仙,他怎么说,怎么夸张都成立。至于雪的形状,古人更有生动的描述与形容——有人说雪是六出飞花、有人说雪象柳絮、浮玉、飞琼,老百姓则说雪象鹅毛,更有人把雪比拟成空中战败的三百万玉龙的鳞甲。这种想象与浪漫出人意外。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句子是多么巧妙而有趣。从雪与梅花里古人悟出了造物的伟大、神圣和公平。它道出了世间万物,从没有十全十美,只有相互关照,相互取长补短,才能显出各自的精彩。梅花喜雪,“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梅花才能更加显出它的品格。在洁白的世界里“凌寒独自开”是多少特立独行的文人心中向往的境界。所以在雪天里去野外、去江边、去林下,骑驴踏雪寻梅花,这种风雅,令人堪羡。唐代诗人孟浩然胸襟超旷,曾不辞风雪骑驴过了灞桥。清代的金冬心步其后尘,在一个大雪的日子里,他忽然想起梅花,心里遂就生出这种清思来,他题到:“一枝两枝横复斜,林下水边香正奢。我亦骑驴孟夫子,不辞风雪为梅花”。

  一年,春节刚过,我们一家四口去江南寻梅,在扬州遇上这里几十年窄见的大雪,我们在瘦西湖上踏着厚厚的积雪寻找梅花,冻得瑟瑟发抖,浑身像浇了凉水似的冰冷,却只见雪花未见梅花,让人真正体悟了踏雪寻梅的感觉和滋味,足足地过了一把“不辞风雪为梅花”的瘾 。

  古人爱雪、踏雪、画雪、吟雪、咏雪。在咏雪的诗里往往讲究不着一个“雪”字,而尽得雪之神韵,这便有了谢家咏雪的风雅佳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大雪到来前的一种温馨与喜悦。这种温馨,这种喜悦,从云里,从酒里,从温暖的小火炉里,更是从那心里油然而生,使人按耐不住。

  大雪随夜幕而来,纷纷扬扬,无边无际,静无声息。这种夜里谁也不会来,谁也不可能来。于是关了门,闭了户,焚上一柱香,煮上一壶茶,从书笥里把那平时不能读的奇书禁书,翻腾出来,一读为快。这便有了“雪夜闭门读禁书”。这是古时读书人最为幸福、最为过瘾的时光。

  也是在雪夜里,为情为爱争风吃醋的潘金莲,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心里生出许多莫名的失落与无奈,于是便随手拿起身边的琵琶。“潘金莲雪夜弄琵琶”,是金瓶梅里很出彩的一笔。这种描写,真可谓有声有色,声情并茂,写的细致传神,撩人思绪,很有画意,令人难忘。

  雪还在下,下的绝了飞鸟,掩了山路,世界一片寂然,只有江上那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渔翁,一动不动的垂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首诗所营造的荒寒世界,巧妙地道出了柳宗元心中那无边无际的失落与孤独。

  而作为佛门中人,看见眼前的雪,则有别样的体悟。“好雪片片,不落别处”这是一种当下即悟,这是一种灵光闪现。同样是佛门弟子的神光,向达摩禅师求法时,洞外大雪纷纷,达摩不理,三天三夜后,他一刀断臂自残,那鲜红的血,喷在洁白的雪上,这种极度的虔诚,令人佩服。

  令人钦佩的还有在大雪纷飞的夜里,戌守边塞的将士,“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唐代诗人卢纶这首描写行伍生活的诗,至今读来,仍是让人激动不已。诗里的将士们,那种自信,那种威武,那种铁骨铮铮的英雄气概,令人感动,使人肃然起敬。

  活在这个世上,不受任何束缚,追求生命的本真,才是真正的逍遥和洒脱,魏晋时期的名士大都崇尚这种风度。王羲之之子王子猷,在一个大雪的夜里一觉醒来,“四望皎然”,一时兴起,想到了他的朋友戴逵,遂呼奚童收拾小舟,待划了一夜的船到了戴的门口时,突然觉得兴致尽了,即掉头返回。与其说王子猷,不愿去见戴,倒不如说他爱的是那一路的江雪,享受的是这道风景,在乎的是这个过程。其实人一生所在乎的也就是这个过程。

  明代有个人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也值大雪,那雪下了三日,“上下一白,湖上人鸟声俱绝”。见雪稍停,忙呼童子驾舟去湖心亭,待到且近,早有一人在那亭中席毡而饮,二人就相与拱手,并同饮三大白而别。可那童子不解,“说相公痴更有痴于相公者”,这人就是张岱。张岱和王子猷同样是爱雪,同是大雪天里划船而出。一个是打算去见朋友,到了门口却不见。一个是去赏雪,却不期而遇一位更痴者。个中意趣读来令人玩味不尽。

  与张岱同时代的大画家沈周,在大雪的夜里难以入眠,于是,披衣而起,在这寂然而洁白的“月与雪争烂”的夜里,他一个人“神与物融,人观两奇”,从雪与月里对生命的存在与价值有了深度的认识和体悟。

  当我写完这篇小文的晚上,朋友约去小酌,席间他说,“明天气温下降,有小到中雪”,我心中一阵狂喜,遂举杯道“明天一觉醒来大雪封门!”

  果然,夜来一梦,“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地上白了,树上白了,房子上也白了……


美术报 画家 00058 2015-12-05 美术报2015-12-0500021;美术报2015-12-0500022;4085090 2 2015年12月05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