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心得十二则
■韩天衡
■韩天衡
(一)立志与排难
我们想做一名篆刻家,有这个志向,这是很好的事情,但要成为篆刻家很难,难在哪里?就我自身的体会来讲,我年轻的那个时代,也没什么专业篆刻家,有的是一些刻字店、刻字厂,这是两码事。所以当时要立志搞篆刻艺术,有工作之累、有身体之累、还有长辈和妻儿之累……有心而无力,总觉得条件不具备,一大堆的事情压在身上,不是你想搞就搞得起来的,这就成为有些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乃至放弃的原因。
不知大家有否同感?我年轻时感触就很大,所以我说立志当篆刻家、书法家,首先要解决“排难”的问题。比如我当时在部队,别人有时间就下棋、打球....而我就是一有时间就写字、刻印。有时还有很多压力,比如你到地方上去请教一些著名的老师,当时领导就会讲现在阶级斗争复杂,他们都是些旧社会来的遗老遗少,要警惕,少接触,而且你玩的是封建没落的东西。
所以一个有志搞艺术的人,光有立志决心还不够,还要排难。我现在接触一些老朋友,常与我讲现在不搞艺术了,我问为什么?回答说有这样或那样的困难,我感觉很现实。
搞艺术的人,不是等好条件送上门,而是时刻珍惜当下,努力创造条件,排除困难去搞艺术。如果一定要等到自己条件好了再搞,那么我想,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有理想的条件等着你。
我年轻时,一家五口三代人,就在10个平方米的斗室里住了14年,那房间被一隔为二,我老母亲和儿子睡在床上,屋里活动很难。我和我爱人睡在外面,没有床,妻子和女儿睡在地板上,我就睡在方台子的下面,就这点地方,头就枕在门要打开的地方,晚上如果有朋友来,我得叫他等5分钟,把铺盖卷起来,然后才能把门打开,朋友脱鞋子进来。晚上朋友走了,把地拖干净、等干透才能继续睡,这个条件是极差的。要写四尺的字,要画四尺的画,没有这个空间,怎么办?把一个小方台的两端添加两个活络的木板,平时是放下来的,要用时,就把板撑起来。有时就趴在地上写字画画。所以我年轻时,写字、画画、刻章、写文章一样不拉,不是我本事大,而是力争挤出时间、挤出空间来,多做一点事情、多学一点东西。星期天我把爱人和孩子送到丈母娘家里,这10平方米就是我的天下。晚上等他们回来了,我只有门后那一点空间放个小木凳,刻印声音使他们睡不着,想写字画画但桌上又堆满白天放在地上的东西,没办法,所以晚上我就写文章,如此困苦的条件我都克服过来了。所以我说在座的年轻朋友,你们今天的条件肯定要好得多,无论是书房条件、生活条件、读书条件……我们那个时候需要的艺术书非常缺乏,不像现在走到哪里都能买到看到需要的书。
我们搞艺术的朋友首先要解决“立志”和“排难”的问题,你讲你没条件,我讲条件都是自己创造的,绝不会万事俱全,只等着你去挥毫走刀。你们可能觉得这个话题多余,其实人生有九九八十一难,不时都会有诸多的困难冒出来,所以我们立了这个志向,就要坚定不移地排除万难走下去。坚持走下去,一定有成绩。
(二)寂寞与灿烂
很多人觉得搞艺术的人很光鲜,有名有利。就我个人心得来讲,搞艺术的人首先是要耐得住寂寞。有很多同学来我这,我讲跟着我学习可以的,学费我也不收的,但有一点,必须耐得住寂寞、至少5年,不算多吧?
你今天拿篆刻刀,明天就想成为篆刻家,后天就想入西泠印社,再后天就成为大师,天下没有这样的称心事。寂寞很重要,要甘于寂寞、耐得住寂寞,冷板凳要坐10年,其实搞艺术要出大成绩10年远远不够,也许还只是个零头。
我从小就喜欢艺术,回忆自己参加西泠印社的展览会是23岁,那就是我学刻印的17年以后。我参加书法展也是1963年,是我学写字的19年以后。这是一个漫长的学习过程,而这也只能称是真正的起步呢。要真正沉下心,没有真正的寂寞、对艺术的敬畏和虔诚就没有真正的艺术。
艺术绝不是炒作出来的,不是吹捧出来的,因为没有经过面壁苦修的寂寞,没有经过呕心沥血的洗炼,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家。
搞艺术的人要有平常心,要耐得住寂寞,在此前一定要沉下去、再沉下去,把名利抛在一边,沉到底,当然艺术其实是没有底的,海有底。当寂寞走到尽头时,往往就是灿烂呈现之时。
比如我年轻时发现印学方面的书很少,原钤印谱更不易得。所以我从十几岁开始,看到好印谱就做笔记。到上海博物馆、图书馆、外地图书馆及私人藏家处去读印谱及印学著作,乃至到日本、香港、新加坡,看见好的材料就记录在册。
这期间就有很多趣事,我到天津图书馆借书看,工作人员问我想借什么书,我讲我叫不出书名字。那人觉得很奇怪,借书却叫不出名字,以为我跟她开玩笑,我讲我叫得出名字的印谱类书都看过,我就是想要看古人讲的“要读未见之书”。于是图书管理员把我带进去,我看了内部的书目卡片,果然有两本没见过的书,一本是李叔同早年的印谱,一本是被乾隆焚毁的周亮工编的《印人传》,其实叫《印人传》是不准确的,其真正全称是《赖古堂别集印人传》。乾隆时这书已毁,嘉庆以后翻刻本亦丢三拉四,多讹误,不完整,全貌尽失。诸如,我曾读到一本《宣和印存》,经考证之后发现,有《宣和画谱》、《宣和书谱》,但世上并无《宣和印谱》,显然那本《宣和印存》是明末人伪托的,据此《辞海》原有的这个条目就给删去了。
在这几十年当中,我前后读过四千种印谱及印学论著,并不是我要标榜什么,只是说明要耐得住寂寞,要下苦功夫,尽可能多地读书,掌握一手材料,那么你判断思考问题就会有扎实的基础。
我的《中国印学年表》,撰写用了近50年,2014年是第3版,从1987年第1版到1994年第2版,跨度也有十几年时间,如果不是耐得住寂寞行吗?我花了15年时间编著《中国篆刻大辞典》,现在网上炒到900多元一本,这本辞典目前我还在修订,争取明、后年再出第2版。
所谓“耐得住寂寞”,不是整天在那里歇着或空想,而是做学问要沉下去要做扎实,学习、实践、思考、再实践。所以不是面壁10年20年,哪有什么成就?栽树开花结果是要等待的,果农都知道桃三、李四、杏五。“梅花香自苦寒来”这话都早已讲烂了。
我喜欢画荷花,一到夏天所有花都蔫了,唯有荷花在阳光越强烈处开得越好,古人总讲“亭亭玉立”、“出淤泥而不染”,却总不论及它的迎酷暑而傲放,我讲荷花有其刚毅的性格,梅花不怕冷,荷花不怕热,所以若不能吃苦、若不能耐得住寂寞,是不会有成果的。
(三)卡壳与闯关
我从小写字刻印遇到的卡壳很多,就是再聪明的人、有再好的老师,也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艺术之路是颠沛坎坷的,就像爬群山,爬上一个山坡,然后就向下走了,再爬上一个山坡,然后又向下走了……,是趋势向上的“M”型行进。
我15岁到30岁之间,是卡壳最严重、最苦恼的15年,学艺的成绩时好时坏,有时甚至怀疑自己不是这块料,不知在座的同学们有否这种情况?我那时喜欢看哲学书,有时看自己的印刻得比数月前刻的还差。可是我善于自我排解,认识是从实践中来,眼高手低是符合规律的。
那为何会刻的印章字反而不如以前呢?要么就是你不努力,但若是在不断学习前进的过程出问题,那就是“眼高手低”在起作用,即眼光提高了手还没及时跟上,就会出现卡壳、苦恼,这恰恰是证明自己正处于大踏步前进的前奏,是好消息。所以遇到卡壳现象千万不要灰心气馁,因为你在攀登新坡、你在曲折中前进,知难行难,你就会克服这个困难。
那时我在犯这类“今不如昨”的苦恼时,我会以平常的心态去体悟名家印谱,以解决刀法、章法问题。去读些大文化方面的诗文,过段时间又会觉得水平又上去了,所以经过这段时间,就是我爬坡最累、最苦、最易产生动摇的时候。艺术之路绝不是一帆风顺的,上上下下、进进退退是正常的,你要准备好吃苦到底、坚持到底的坚韧不拔的精神,它一定会确保你可以柳暗花明,在迂回中继续前进。
(四)印里与印外
画画有写生,书法篆刻没法写生的。祖先给我们创造这门艺术,入门除了临摹学习,几乎再无第二条途径。有些大艺术家,也是在有相当深厚的积累和感悟之后才有“屋漏痕”、“折钗股”、“万物皆入书、入印”的超跨度的变通能力,初学者只能“印内求印”,印宗秦汉、隋、唐、明清流派印,在婴儿期不吃这口奶是不行的。
浙派创始人丁敬就说,周、秦、两汉、魏晋、隋、唐、元、明、清每一个时代都有特色,把印里的营养都吃遍了。邓石如开始了“印外求印”的观念,以篆书入印,他的印是有起、落笔的,其印不全是从印里来,是从碑刻里来的。
赵之谦的聪明在于,他所处的时代出土了很多前人未见的既古而又新的文字。他是非常敏锐而且擅化的人,善于将新出土材料直接用入刻印,所以500多年的明清篆刻史,像赵之谦这样的百变金刚就这么一个。
一个真正的大篆刻家,绝对是有自己的一套独创的新理念,不见著述、不讲出来不代表他没有,这是我们研究篆刻史的人必须要敏锐感觉并注意的。
之后的吴昌硕,从出土的封泥之中体会到了一些瓦甓之美,斑驳之妙封泥印不是平面的,而是有起伏的,富有轻重节奏感。线条亦不是光溜平滑的。而是有浮雕般的质感,吴昌硕感悟到这点,他高明的做印技巧是前无古人的。古人也做印,是将刻好的印放在一个小盒子里面,吩咐书童摇,以此达到做旧目的。而吴昌硕是理性的,带有很高的艺术内涵去做印,其印钤盖出来的印面效果,在平面纸具有浮雕般的质感。
搞篆刻的人,首先要在印里好好学习,日后再要到印外去好好参悟,这印里和印外是一个辩证关系。路不是已经被前人走完了,而是要靠你自己去发现。
我年轻时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19岁那年当海军到温州,从船夫摇橹过程中发现自在入水浅,遂得篆刻中深入不如浅刻。此外,真正优质的长线条是由若干曲线组成的,比如用圆规画出的圆,那是缺乏趣味的。这与我们书法里的提按起伏同理,好的篆刻家要有很强的变通能力,要努力去发挥艺术的想象力。
刻印中有疏密的关系,我在上世纪80年代喜欢看古巴女排和中国女排比赛,男排只讲扣杀没有看头。女排比赛两强相遇,根据球路,则有站位换位和大密大疏、且出人意外节奏的变化,这不仅是看球,而是去关注全场瞬间千变的章法布局,我以为对刻印的布局就大有裨益。
古人的“计白当黑”、“积点成线”,虽然这些话经典,但我们更应该从生活当中去真正感悟活生生的、有滋有味的章法布局和线条挥运。比如以前我们部队拔河,绳子放在地上并不见力量,但拔河时,两队都拉着这绳子,此时绳子一会朝左、一会朝右,这富有张力和阻力,这有生命活力的绳子就等同于篆刻里最优质的线条。
所以搞印章的人更应该从潜移默化的生活中去感悟、去发现,在具有一定基础之后,这些就演化成为艺术中非常重要自我而独到的东西。
(五)秀美与雄遒
篆刻风格大致分为两类,写意与精工。从印风上讲,是没有好坏高低之分的,但值得注意的是,风格是会因时而沉浮,然而内在美是千古不变的,如此理解是科学而公平的。
在座的印友们,据我所知就有刻各种风格,百花齐放都是可以的。但不能因为你的喜好去否定蔑视别的风格,这不好,要不同而和,要客观。
我想告诉大家,具有一定基础之后,不要急于给自己定型。因为我们年轻,有的是时间,要继续拓宽视野,什么东西都要去尝试,接不接触新东西,其感觉是不一样的。我就经常对学生们讲要多尝试,不去尝试其间的美和特质你就体会不到,自我封闭切切不可。
记得1974年周昌谷先生嘱我刻过一批印,他请朱关田先生拿去给沙老看,之后沙老给昌谷写了一封信,高度地表扬了我,我很感激。1975年我随朱关田先生去拜见沙老,我带了本二十七八岁变法后的印谱,请沙老指点,沙老问我是不是想定型,我讲正在探索并不想定型。我去年出版了两本印谱,都是不同时期的,可以看出至今我还一直在变。搞艺术的人是不能定型而一成不变的,不变就会僵化,讲变化也要有一个主调,可以有一个主调,总之,常变才能常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