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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8版:评论

夏皮罗的决定之举

文/沈语冰(杭州)

  迈耶·夏皮罗(Meyer Schapiro, 1904-1996),曾为哥伦比亚大学校级教授,艺术史学科中最卓越的人物之一,与思想史界的以赛亚·伯林齐名,长期以来被公认为美术史界的传奇。夏皮罗的学术成就集中体现在四卷本的选集中,它们是《罗马式艺术》(Romanesque Art, 1977)、《现代艺术:19与20世纪》(Modern Art: 19th and 20th Centuries, 1978)、《古代晚期、基督教早期和中世纪艺术》(Late Antique, Early Christian and Medieval Art, 1979),以及《艺术的理论与哲学:风格、艺术家和社会》(Theory and Philosophy of Art: Style, Artist and Society, 1994)。夏皮罗一生获得过无数荣誉,其中包括美国国家书评奖和米切尔艺术史奖,均颁给他的代表作《现代艺术:19与20世纪》。

  《艺术的理论与哲学:风格、艺术家和社会》是夏皮罗90岁高龄时出版的四卷本自选集中的最后一卷,是他在前三卷艺术史研究自选集的基础上,对艺术史方法的一次回顾和总结。

  选本由11篇论文构成。《视觉艺术符号学中的某些问题:图像-符号的场域与载体》(1969)处理的是图像符号学的问题。论文所说的绘画的场域(field),其要素主要包括:图底、边框、位置、方向和形制;形制又包括形状、比例、轴线、尺寸等。而论文所说的符号载体,则包括由墨水、颜料所构成的点、线、面等图像-实体(image-substance)。尽管从今天的有利角度看,文章所涉及的图像符号学知识稍显简略,但它却是该主题最重要的原始文献之一。

  选集的第二篇论文是《论形式与内容的完美、融贯及统一》(1966)。此文与其说是正面立论,还不如说是深刻地检视流行于艺术史和艺术批评中的种种假设;与其说是在论证艺术品的完美、融贯,以及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还不如说推翻了与论题相关的大量习见。但批评性地考察这些假设,并不会导致审美任意性(或者也可以进一步称其为美学虚无主义),因为,尽管作为个人,他对艺术品的这些品质的认知总是不完整的,但人们却可以寄希望于集体合作,寄希望于在经过一个时间段以后,可能就某些品质达成相对一致的共识。

  众所周知,《风格》是夏皮罗的名篇,是他为《今日人类学:百科全书条目》(Anthropology Today: An Encyclopedic Inventory, ed. by A. L. Krober.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3)一书中的“风格”(Style)所撰的词条。它是艺术史(论)文集的选家们必选的力作。不过,很少有哪个选本会选印足本。中文里也有选本刊印,但不到全文的五分之一。因此,我们很高兴利用夏皮罗选集的中译本出版之机,将这一鸿篇巨制的整体面貌呈现出来。对于这篇本身就是百科全书式的大作,我认为任何概括性的介绍都不可能是全面的。所以,读者最好自己去阅读。我还建议,此文可以当作艺术史专业学生,或者对艺术史感兴趣的非专业学生的入门读物,因为它对艺术史这一学科的最关键术语,作了至为清晰的梳理,不啻为一部浓缩了的西方艺术史学史。

  对我个人而言,《批评家弗罗芒坦》是这个集子里最让我感到欣喜的佳构。这篇精美雅致的文章,涉及夏皮罗对批评或鉴赏方法对于艺术史的重大价值的考量,更一般地说,涉及夏皮罗本人对艺术史和艺术批评之间关系的深刻思考,以及,不妨这么说,涉及夏皮罗本人的治学风格,他在艺术史界的鲜明形象的自我写照。

  这个选集中最著名,同时也是被诸多文集选用最多的文本,当然要数《作为个人物品的静物画——一则关于海德格尔与凡·高的札记》。由于它的重要性,笔者已经对它及《再论海德格尔与凡·高》,作另文处理(参见《艺术史与哲学的界分:论海德格尔-夏皮罗-德里达之争》和《艺术史的人文主义传统:再论海德格尔与夏皮罗》,均载《艺术的理论与哲学》中译本“译后记”)。

  《关于弗洛伊德与列奥纳多的一次艺术史研究》《弗洛伊德与莱奥纳多补记》是另外一组重要文章,它们同样也是夏皮罗最著名的论文之一。前者是一篇博学得令人瞠目结舌的杰作。作者采纳了语言学、民俗学、古典学、人类学、宗教学等让人眼花缭乱的科学知识,从容出入于古希腊、拉丁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文献,大有倒海倾昆、探囊取物之势。

  本选集的第9和11篇文章,相互关联。《狄德罗关于艺术家与社会之间关系的论述》和《论赞助人与艺术家的关系》都是处理艺术家与社会(具体到艺术家与赞助人)的关系。这两篇文章反映了夏皮罗对“艺术与社会”这一课题的复杂性的认识,使他与庸俗的艺术社会学、粗疏的艺术社会史,以及简单的马克思主义决定论区别开来。

  从《贝伦森先生的价值标准》中,读者或许可以见识夏皮罗更为深沉厚重的关切。这篇文章发表于1961年。由于夏皮罗对贝伦森的苛评引来了著名人士的不满(其中包括艾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因此,夏皮罗在90岁高龄出版这个选集时,仍将它收入在内,说明他对贝伦森的那个基本评价,并非一时之论,而是决定之举。

  伯纳德·贝伦森(Bernard Berenson)是19世纪末、20世纪上半叶欧美最杰出的艺术鉴定家和艺术史家之一,与意大利鉴藏家莫雷利(Morelli),英国伟大的艺术史家和批评家罗杰·弗莱(Roger Fry)构成欧美古典艺术鉴藏金字塔的塔尖。对于这样一位传奇般的知识精英和社会名流,夏皮罗相反却作了极其苛刻的评论。他批评贝伦森将才智用于个人财富的积累和享受,而又时时隐瞒其收入来源;他批评贝伦森为了达到个人目的,不惜两次改变宗教信仰,却用宗教语言推销艺术品;他还批评贝伦森思想狭隘、趣味固结、对新生事物缺乏兴趣,并且恶意指责现代艺术。夏皮罗对贝伦森的批评是否有理,见仁见智。但是,在这一批评中,我们至少可以获知夏皮罗的性情,他的深沉关切,以及,在更为普遍的意义上,欧美学者的求真意志、道德感与其批判精神之间的关系。

  总之,夏皮罗自选集的第四卷,收入了他关于艺术理论与艺术哲学的最重要作品。他极其清晰的论辩,优美雅致的散文,异乎寻常的博大精深,透过丰富多样的探索领域,引领读者在诸多课题中探幽揽胜:艺术家与艺术、批评家与批评的社会角色,赞助人与艺术家、精神分析与艺术、哲学与艺术之间的关系等等。

  夏皮罗融汇人类学、语言学、哲学、生物学及其他学科的广泛资源和批评方法,厘定了诸如“绘画风格”、“场域与载体”、“内容与形式”之类极其重要的语义学术语;阐明了弗洛伊德论达·芬奇、海德格尔论凡·高的著名文本中隐匿着的意图;反思了伯纳德·贝伦森的批判性方法,以及狄德罗和弗罗芒坦写作中的社会哲学。通过这些文章,夏皮罗为我们提供了安顿我们往昔的方法,理性与激情皆备,方法与创意并存。在这样做时,他激活了我们对批判性思维和创造性独立的极端重要性的信念。

  (沈语冰,浙江大学美学与批评理论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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