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卖掉了
心爱的画册
□刘春杰(南京)
1989年,我在鲁迅美术学院进修。那时大多数人都生活得不宽裕。人穷时,往往更质朴,相互谦让与帮衬。我是进修生,去食堂吃饭是议价的,比正式学生的饭菜要贵很多。老师便号召大家把剩余饭票卖给我,让我享受同等待遇。
版画系杨全友老师搞到一个寺庙壁画的“大工程”,苟富贵,不相忘,他把系里老师以及所教学生都拉入“工程队”,带领大家一起“发财”。
那是一段极其快乐的时光,白天画画,伴着几位老师的段子,欢歌笑语。多数时候,我在一旁浑水摸鱼、滥竽充数地干些杂活。到了傍晚,我们踩着夕阳,尾随着老师钻进“小饭馆”,拍黄瓜、拌豆腐、拌黄豆芽、狗肉汤,偶尔才会点上一盘红烧肉,白酒、啤酒都有。我虽然跟着起哄,吃得却最少。因为自己是外来进修生,我心里忐忑不安,知道老师、同学们的热情带有友善和帮助,所以自己格外敏感,保持一份矜持。心里却极向往这种热烈氛围,尤其夜晚,大家像亲人一般围坐着,去除我身在异乡的孤独。
没有不散的筵席,这般快乐的日子大概持续了半个月,工程进入尾声。记得我在画室画画,杨全友老师站在门口示意我出来,教师走廊静静的,他拿了一沓钱递给我,说:“这是500块,省着用。”不容我推辞,他转过宽大的肩径直走了。我躲进厕所,松开裤带,把钱放进秋裤的小兜里。那是母亲为我外出专门缝制的,线很密,一分钱也掉不出去。
上世纪80年代,国内大画家最豪华的配置是一套25本的《世界巨匠》外文画册。在出版业极其落后的状态下,谁占有资料谁就是占领了高地,就可以与世界大师对话、学习、交流。拥有这套画册,就是身份的象征。它的荣耀,远远高于今天哪个画家买了一套别墅。腰缠500块钱,我马上有了买一套《世界巨匠》的非分之想。
我请在北京进修的同学到外文书店购买这套画册,花去了450元。当两纸箱25本画册寄到,我血往上涌,同学们也围了上来,每递给他们一本,我都会说:“小心翻,别折页,不要摸脏了。”那时我虽然带薪进修,但才从58元月薪调到90.5元。这套画册是我最昂贵的财产,而且它似乎可以承载我的画家梦啊。
正当春风得意之时,系主任让我到系办接电话,我边走边琢磨,谁打的电话?有什么事吗?当我拿起电话,另一端是女朋友的声音。她的父亲将在哈尔滨一家医院做二次开颅手术,极其危险,生命是否安全还不知道,所以她的家人希望我能到场。放下电话,我不知所措。去,路费呢?吃住呢?不去,女友无助的声音让我如何拒绝,何况这等大事儿,他们对我的要求也是一份信任。回到住处,仍然先看到那两箱画册。彼时,烦恼地翻着它们,心一激灵,把它们卖掉?将来有了钱,还可以再买画册,我不停地自我安慰。
版画系万兴泉老师知道了我的难处,他说有位教育学院的朋友看到他书柜里这套画册时也想搞一套,就卖给他吧。当天晚上,我面前出现了与我年龄相仿的隋丞,略带城里孩子的傲气。他把钱递给我,我认真地一张一张数,然后我们各抬一个纸箱,放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隋丞用麻绳捆了又捆,还拼命去摇晃它,生怕纸箱掉下来。他踢开自行车架,一脚踏在车蹬子上,另一只脚支在地上,回头对我说:“哎,刘春杰,这套画册在北京已经卖到550元一套了。”话音未落,自行车窜出去几米,随之消失在夜色中。
450元钱,厚厚的一沓,它们带着我去了哈尔滨,见到女友和她的家人时,真觉得应该来。因为那时他们极其憔悴、焦急。一边面临生死别离,一边面临医护人员的麻木。那段日子很难捱,但又不得不捱。我陪着女友及家人,熬过了半个多月,好在手术成功,天佑我们。
之后的日子里,我奔走在未知的路途中,几乎不想再提及这件事儿,也不想触碰昔日的神经。对于隋丞,我当然心怀感激,却又挥之不去当年他得意的一瞬间。我们天各一方,知道他在深圳发展得极好,也常在画展或媒体上见到他的作品,如果想联系,也方便,但我始终没有主动找他。为什么?也说不清楚。终于,去年底的一个研讨会,我们见面了,隋丞一脸温和厚重的笑,洋溢着书卷之气。那一刻,27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我们松开双手,忆起了往事,如今远在美国的杨全友老师一家,还有万兴泉老师……我们聊了许久,忆及了许多,分别时隋丞说:我当年付的是30年使用权的租金,时间快到了,那几十本画册还是要“完璧归刘”的。
数日后,快递送来了两个纸箱,我打开,25本《世界巨匠》,一如27年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张书法便条上写:
春杰兄,这套画册我替你保存了近30年,还你。
隋丞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此刻,这首歌缠绕着我,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