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阅世·知人
■王洪义(上海)
如果仅仅局限于美术创作实践,是否需要多读书?还是个说不准的事。很多西方艺术大师,如伦勃朗、毕加索,读书不会多,尤其不可能去读那些晦涩艰深的哲学书或美学书,而这并没有影响他们的艺术成就。但咱中国美术人——画家和理论家,似乎一致认为读书很重要,有些人还很喜欢在人前显摆自己读过很多艰涩难懂的书,结果把这个行业的风气搞得如果读了流行读物就不好意思见人似的。
应该说,流行于本土业界的这种视读书为头等大事的风气,与古代文人画传统有关。文人画,从命名上就能看出来,是指文人画的画。而在古代,只会画几笔画,还算不上文人。文人,是指有文化的人,而这个文化,是指书本文化——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之类。肚子里装了很多这种文化的人,往往不肯屈尊只去制作图像,他们热衷于表达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和其他方面的才能,所以他们发明了集诗书画印于一体的特殊艺术形式——中国画。
我如果只是想当画家,而不是想当中国画家,我就没必要刻意去读书,因为从逻辑上说,即便我读书不多,我也能画得很好,世界美术史和中国民间美术中也有无数案例可证明此说不谬。但如果我不仅仅想当一个画家,我还要当老师给学生讲课,或者我还想了解一点绘画技术之外的事情,甚至我只是对某种自然现象和社会生活现象有好奇,那我就非要读书不可。不读书,我只能当一个以技术服务于社会的画家,读书,我不但能以技术服务于社会,我还能知道我正在为之服务的这个社会是怎么回事。
比如我在小学课堂上知道了“曹冲称象”的故事,估计我当时的儿童心理会认为曹冲聪明绝顶。但成年后我买过一本陈寅恪论文集,内有《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一文,说这个称象的故事为印度佛教典籍所固有,中国文人为了给曹氏政权拍马屁而抄袭挪用到曹冲身上。这里不去判断陈的结论是否可靠,至少它让我知道很多看似恒定的说法可能是错误的,如果不读书,我自己就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也是曾给我带来阅读震撼的书。这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作者也只写了两个月,但其中精彩之处比比皆是,如对清流士大夫的批判,对历史人物的评析,对科学精神的提倡,等等,几乎颠覆了我青少年时所读历史教科书的全部定论。
像这样的书,读了,看世界的眼光会不一样,这是能帮助我阅世的书。还有一类书,能帮助我知人,比如读艺术家传记。
有两本徐悲鸿的传记,出自他前后两个夫人之手。虽然都是大师枕边人,但由于眼光、才学和写作手法的不同,给我的阅读感受很不一样。蒋碧薇写《我与悲鸿》取平视眼光,真实感强,让我看到一个真实的、以前不曾了解的、存在很多缺点的徐大师。而廖静文写的《徐悲鸿一生——我的回忆》取仰视眼光,真实感弱,读了,我对徐大师的了解与没读之前差不多。我还读过一本庞薰琹的自传,是庞老自己写的,给我印象很深。这个深,倒不是因为内容有什么奇特之处,而是因为这本书从出生讲起,前边写得很细,越往后越粗略,到最后就像年表一样每年只有简单几条大事记。这是因为,写到后面一些章节时,作者年事已高,因身体之故而无法保持原有的写作体例。此外,也可能是年龄大的人对早年生活尚有记忆,对晚近事情反而记不住。但不管怎么说,看到这样一个卓有成就的艺术家,只是因为年纪原因而无法真正完成一部自传,还是让我暗自叹息——岁月无情,再伟大的画家也有动不了笔的时候。
读书,有利于阅世知人,而具备阅世知人的能力就会少上当,尤其是不上那些以冠冕堂皇姿态来骗人的当。虽然,哪怕只是与中国的画家们相比,我也算不上读书人,但我依然能深切感受到读书的好处。这个好处,不是升官发财作文卖画,而是能让我看清,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中的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