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盎司

　　文／刀马旦（上海）

　　23世纪初，迈向永生的奥德赛旅程已经彼岸在望，却在接近终点时戛然而止。

　　虽然已经无声无息，奥德赛看上去依旧是一副完美的人类身躯：经过两个多世纪的不断完善，他综合了这个星球历史上的最杰出男性的一切特征，从外表、骨骼到内在思维。

　　永生计划始于中世纪，21世纪初才成为超越国别和信仰的跨界合作。两百多年来，被奥德赛抛弃的躯体可以填满这个实验室，但每一个的经验和能力都毫无保留地转移到了下一个身上。基因科学家的工作，就是在前一个躯体不堪使用时，把他的记忆植入继任者的海马体，通过人脑的记忆备份，实现代际间的智慧传承。简而言之，就是通过大脑复制，人类得以永续。奥德赛最核心的秘密，不在于人造海马体的技术突破，而在于记忆复制的内容。

　　最近十几年，奥德赛确实避开过科学的视界，在极地孤身生活。当然，这是他行踪成谜的岁月，除我之外无人知晓。正是在这十几年里，我逐渐发现自己和奥德赛之间的关联，每当他的意识从遥远的极地抵达，我都会陷入深刻的忧伤。奥德赛和我，永生者和科学家之间，撇开了语言和文字，成为进化史上最初的最隐蔽的意识交流者。

　　为什么，奥德赛？

　　我问。当然，我没有问。我只是看着他。

　　一盎司。

　　我同步感知到了他留给我的信息。

　　犹如被雷击，我瞬间检索了自己大脑的芯片内存。一盎司。

　　各国政府都会提供最先进的记忆给奥德赛计划，当然不是无偿的，而是能源、金融、外太空方面的大手笔交换。基因组对此有严格检测，毕竟，需防范的风险太多：伦理挑战、被黑势力利用、对手的竞争等。

　　我拿到那个名为一盎司的文件时，正沉浸在和奥德赛调笑的柔情蜜意中。需求单希望增加点艺术方面的存储，我检索到了一盎司。这本身是个违法命名，后缀单位不对。一盎司大概是转手多次之后被遗忘的文件，但里面有中国艺术方面的大脑存储。

　　有一个流水线作画的记忆呢，还有毛笔书法，类似很多，怎么样？

　　好吧。他和我深情对视。

　　几乎在植入的同时，我意识到了失误。这只是一个无甚价值的污染文件，我却下意识完成了能量输送。

　　能击败永生计划的，不是我们正在防范的任何风险，而是奥德赛自身。逐渐地，奥德赛的体内分化出了自净系统，专门对付污染文件里的堕落部分。我原以为那是对受损海马体的主动修复，但我错了，那个系统最终关闭了一切更新。

　　那么，任何强有力的，都无法击败永生，只有堕落的道德，让永生自毁了，是吗？

　　我看到最后一条意识飘过来，是一张意味深长的笑脸。措不及防之间，一切灰飞烟灭。

　　那是我拔下了自己的电源插座。

　　（刀马旦，剧作家、艺术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