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报 数字报纸


00003版:时评

斗士的学术与文人的闲情

  随着阅读的增益和思考的深化,教科书式的鲁迅形象已在很多人的知识经验里日趋真实、完整、丰富、活脱起来,变得虽不甚可爱但有血有肉,虽颇存敬畏但不再冷酷。尽管如此,在文学史、思想史和社会史的观察习惯中,鲁迅的“斗士”身份一以贯之,不曾更变。其实这一点也完全没必要变,尽管多数时候斗士必定是匕首投枪在握,却并不阻隔我们予之温暖的人性体察。也不单单是鲁迅,实则,民国时期的很多文人、学者皆可称“斗士”,章太炎如是,闻一多亦如是。学术与文章在他们手里时而变成批判不义与抗争绝望的兵戈,免不去时代光影的映现和社会大潮的浸渍,只是个人选择的学术路径有别,而在“斗士”立场上时有英雄相惜之态。

  作为斗士的鲁迅,学术兴趣极为广泛,这也是他鲜活性灵的一个佐证。他对《嵇康集》、古小说、文学史、木刻版画、“左翼”艺术等皆抱以恒久的热情并积淀了精深的造诣。尤其在稽古征考方面,承乾嘉朴学遗风,孜孜矻矻以穷年。还原那个独居京华寒室抄录古碑、钩沉古书的鲁迅,似与清代诗人黄仲则诗中所述“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的理想型文人有异曲同工处。那是对一份文化理想的执拗坚守,在这个层面上,“斗士”的意义就绝不仅是体现于社会价值,更是不可低估的文化价值。而斗士的学术,则包蕴着文化的判断与考察。

  今年适逢鲁迅先生逝世80周年,国内各种纪念活动密集,其中,中国美术馆日前举办的“只研朱墨作春山——纪念鲁迅逝世80周年美术展”是一项价值特殊的纪念活动。其特殊性在于进一步丰富了鲁迅在人们心中的印象,为观者呈现出一个缤纷艺术世界和细腻人生况味交织中的鲁迅。或言之,这个展览不仅完善了上述鲁迅的硬朗、健爽的文化“斗士”身躯,还在另一侧面流淌出些许温润、精致的怀抱。在这样交织状态中,将斗士鲁迅的学术以图像化的方式诠次陈列,排布出一个关乎思想史与生命史的轨迹。早年的手绘,收藏的碑碣、瓦当拓片和木刻版画,亲手设计的书籍扉页等等,它们都浸润着鲁迅咂摸人生和学问的心曲,投射出他研究视野的趋向和旨趣,也无不在内化的维度上流溢出一怀学者的文化担当。我们可以在文字文献外,解读一个图像系统中的斗士之学术。除了他收藏的珂勒惠支等艺术家创作的反映劳苦大众抗争等社会题材的版画和普罗青年紧贴时代主题的木刻之外,还有若干带有风雅趣尚或个人隐衷的藏品或作品,如孝堂山画像石的拓片,手绘的无常插图等等,它们传递出的正是鲁迅作为一个在中国古雅传统里生长起来的文人的一份闲情。

  说到闲情,多数人认为这应该是其弟周作人的代名词,苦雨斋的人生境界和文章格调似乎都可与之相合。其写于1924年的散文《北京的茶食》中有一段生趣尤多的记述:“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别的不说,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寥寥数语,将周作人的闲适理想勾描而出。

  这种闲情,在鲁迅心中依然留存。尽管其“斗士”杂文在这一点上抵不过周作人的闲适小品,但这个展览,恰恰为我们弥补了文字文献里对鲁迅文人闲情的记载缺失。

  我喜欢鲁迅《影的告别》中的两句:“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言语间透出彷徨无望中的希望,那是学术武装的斗士理想,而“举杯饮酒”和“独自远行”又指向了另一个更为纯粹的个人空间,那就是文人的闲情。“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冯延巳《鹊踏枝》)因春来秋归而生的闲情,正与艺术的灵府紧紧毗邻,与学术理性相较,它离每个人的真实内心似乎更近些。这种闲情还是一种对渐行渐远的文化的追怀和挽留,以及对个体生命的一份“片刻的悠游”胜于“不朽之盛事”的价值体认。这种文人闲情如春雨秋风婆娑而至,润泽的不只是内心,还有生命旅途上种种不可知的懊恼与困顿。宽慰人生苦楚的什物,除了茶食、陈酒和美眷,恐怕更多的就是那些滋育修养、安顿生命的艺术了。这个展览上还陈列出鲁迅的一方印章,印文曰“俟堂”,对于此,鲁迅研究专家们或许已有多种阐释,但我宁可追回“俟”的本义——等待。慢慢等待,不愠不火,恰是一副悠然神貌与一怀文人闲情。在这个意义上,不仅鲁迅是丰富而立体的,我们每个人也都是。


美术报 时评 00003 斗士的学术与文人的闲情 2016-06-11 12890524 2 2016年06月11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