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生翁先生书画艺术及其篆刻和诗文初探
■沈定庵
■沈定庵
徐生翁先生是我国近代一位异军突起、风格独特的书画大家。
1875年(清光绪元年)农历正月初一,徐生翁出生于绍兴檀渎村(原籍淳安)。父润生为文牍,因其父出生不久即寄养于外婆(李姓)家,故生翁先生早年姓名曰李徐,字安伯,号生翁,至68岁(1942年)时始复姓徐。
徐生翁先生平生甘于澹泊,不求闻达,而于书画篆刻诗古文字则数十年锲而不舍。他于书学无所不窥,于金石癖嗜若命,上探古邃,近探百家,终于卓自成家。
昔邓散木慕生翁先生名,亲诣越城拜谒,生翁先生以联相赠。邓见字体歪斜,落款稚拙,莫解其妙,乃求教于其师萧蜕庵先生。不料蜕庵先生观后,拍案叫绝,道:“是书已入化境,天人相合,妙造自然,其为远绍六朝两晋,而加以炉冶,一洗近人侧媚之习,真逸品也。”
又传近代著名词人王素臧,于越中见生翁先生所书“开元寺”匾额,自晨及午,由午及暮,留连忘返,连声称绝,罗拜再三离去。后又诗赠生翁先生云:“三百年来一枝笔,青藤今日有传灯。”其推崇敬佩如此。
生翁先生之书法,之所以能不落前人窠臼,真率自然,乃至于达到精深高妙的境地,皆来源于生活与实践,以及其刻苦追求艺术并敢于创新的精神。他在《我学书画》一文中云:“我学书画,不愿专门从碑帖和古画中寻求资粮,笔法材料多数还是从各种事物中——若木工之运斤,泥水匠之垩壁、石工之锤石,或诗歌音乐及自然间一切动静物中得之。有人问我学何种碑帖,图画,我无以举示,其实我学习涂抹数十年,皆自造意,未尝师过一人,宗过一家。”他的这种“艺术来源于实践”的见解,与汉代大书法家蔡邕在《笔论》中所说的:“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两者立论甚为相似。
生翁先生虽立意创新,但并未抛弃传统的艺术成就,正如邓散木所云:“生翁先生是用古人的笔法写自己的字……有时像肩拱手的孩子,有时像步履歪斜的醉汉,欲呈露了一片天机。”沙孟海先生在跋《徐生翁先生临史晨碑散叶》中云:“但取风神,不求貌似,用笔结构乃类安阳晚出《子游残石》。若徒以形相绳之,失生翁矣。”这是对生翁先生“既继承、又发扬”的治书之道的最好总结。
早在上世纪20年代,西湖岳庙大门之第一副板联,即为徐生翁先生所书,联云:“名胜非藏纳之区,对此忠骸可半废西湖祠墓;时势岂权奸能造,微公涅臂有谁话南渡君臣。”其书结体古拙,笔力苍劲,为先生中年时之代表作。时人有谓“观此联,则岳庙他联无足观矣”。原浙江美术学院教授陆维钊先生在其临终前数日,尝抱病体之剧痛,于床前题跋生翁先生墨迹云:“徐生翁先生书画,可以简、质、凝、稚四字概之,而画似尤胜书,惜余所见皆为小幅。书则岳庙长联可称杰构,今亦不易见矣。”陆维老所推重之岳庙长联,被毁于“十年浩劫”,至今追思往事,令人感叹惋惜。
生翁先生尝云:“画不可俗,俗便有作家气,小儿作画,常得其天。天,顺其性也。”其作画笔笔顿挫,笔笔转折,似稚子执笔,不会画而画者也。已故现代大画家黄宾虹老人于生翁先生画曾有高度评论:“徐生翁先生是以书法入画,称得上书中有画,画中有书。其晚年所作画萧疏淡远,虽寥寥数笔,而气韵生动,乃八大山人、徐青藤、倪迂一派风格,为我所拜倒,但其画为书名所掩耳。”
生翁先生对于书画创作,极其严肃认真,倘有一笔不能如意,或题款、盖印稍有不妥,则不惜工本,另起炉灶,直至满意而方休,决不肯有一丝苟且,先生尝云:“我之作书画,最忌取巧,力求笔少意足,出诸自然。故有时作书画,要换上许多纸,若冶金之一铸而就者极罕,故而我的书画不能多作。人讥笨伯,我亦首肯。”其虚怀若谷如此。
生翁先生出身贫寒,幼年时仅就塾一年余,全凭刻苦自学,博览群书,并习诗文。其诗作格律严谨,意境清新,功底非同一般,其中如七绝《夕照》:
轻寒挹袖雨余风,
独立湖堤夕照中。
仿佛宋人团扇画,
水天如醉柳花红。
《题翟琴峰山水画卷》
野风发发水沄沄,
江上人家冷夕曛。
如此波光不荡浆,
朝朝闲煞白鸥群。
昔怪山老民王瞻民氏曾在《越中画人传》中谓生翁先生云:“性狷介,不妄与人交。善书法,以秦汉六朝之笔运以己意,有耻与人同之志;画亦高情迈俗,古拙可爱。”寥寥数语,把先生为人与艺术风格描绘得极为贴切。
生翁先生为人朴实、正直,从不附炎趋势,在抗日战争时期更表现了他的倔强与爱国。民国初年,北洋军阀河南督军赵倜,以重利邀生翁先生为其代笔,先生拒之不纳。日寇入侵,绍兴沦陷时,先生年事已高,未及迁移,日寇逼其作书绘画,先生默然以对,威武不屈。继而赠画与画友沈红茶君荷花、梅花各一帧,题曰“不朽”以明志,其铮铮铁骨,掷地有声。
是时,生翁先生闭门度日,但由于生活来源断绝,全家食口又繁,陷入饥寒交迫的境地,先生乃与妻儿靠糊火柴盒及种植一小块菜园维持生计,常常以粗粮作糊以果腹。1941年秋,汉奸楼某以巨金(可买米五十石)笼络,但生翁先生丝毫不为所动,将巨金全数退还。其时有人见其一家老小正嗷嗷待哺,问曰:“先生何必如此?”生翁先生厉声答道:“我勿要这种造孽钱!”
生翁先生的篆刻同样是敢于创新,戛戛独造。他不拘泥于用缪篆治印,而以碑额、小篆入印,使印文的书写性更强。他的篆刻以简质胜,朴茂沉雄,风神流转,不以仿效斑驳蚀缺,颓然古趣为能事。书画所钤之印,皆出于自家手镌。早年,一代篆刻大师吴昌硕先生曾为生翁先生治印,然由于两者的风格不协调故未采用。先生早年刻印,能得汉印挺拔、朴厚的趣味,而又能潇洒飘逸,以十分经意入手,复以十分随意出之。晚年所刻章,刀法简括,浑穆劲健。先生的书画,再加上他治的印章,遂成一件谐美的艺术佳品。邓散木先生在《徐生翁》一文中曾说:“单刀正锋,任意刻划,朴野可爱。跟齐白石异曲同工。”先生治印也被世人誉为巧夺天工。
先生在篆刻方面的成就得力于书法,而篆刻上的成就又给书法增添了新的意境。先生晚年曾赠我一方手刻印章,阳文:“生翁所作”,青田石质,高5.5公分,周2.5公分,结字简约,气息淳厚,看似平淡,却厚朴可爱。先生除自用印章外,从不为人刻印,自用印也不刻边款。笔者在编辑《二十世纪书法经典·徐生翁》卷中,收录了先生自用印九方,阴文五方曰:“生翁”、“徐生翁”、“生翁”、“系出东海”、“生翁李徐”;阳文四方曰:“生翁造”、“生翁”、“生翁所作”、“生翁”。孙洵著《民国篆刻艺术》收录徐生翁先生印两方,曰:“徐生翁”、“生翁所作”。于连成编《近百年书画名人印鉴》,收徐生翁先生印鉴四方,曰:“徐生翁”、“系出东海”,(阴文),“生翁”,“生翁所作”(阳文)。此外我在1933年仲冬先生所作《梅石图轴》见右下角盖一闲章,状若图案,不解其意象。余所见及收藏先生书画,罕用此印。又日前作者晤先生爱孙是杭兄,言及早岁齐白石先生曾寄画作及图章给祖父。
时人云,徐生翁先生是一个篆刻高手,他的印有着和画一样的简洁、平实、深刻、而尤见凝重和沉实,篆文结构极自然,没有书法中较多的欹侧和变形,大小分布亦无刻意的“匠心”,好像有些“呆拙”,而不动声色中大巧寓焉,其红白繁简对比强烈却又不见主观的故意,非至巧者谁能办此?《老子》所说的“大巧若拙”,四字正好作为其篆刻评语。其实在几方“生翁”、“徐生翁”朱白文中,“翁”字的写法也有多种变化,只是安排得非常妥贴自然,不通过对比,人们往往注意不到他的匠心。其刀下的线条极有笔墨味,又力若屈铁,线条不作顿挫,干净得略似汉代玉印,却更加有力量,耐回味。徐生翁先生留下的篆刻数量不多,其临刻秦汉古印想亦不多,篆刻能达到如此高境,毫无疑问得力于其全面修养的滋补与深沉独到的思考。
总结徐生翁先生的篆刻有四个特点:一是质朴,即秦汉印底子,可以名之为审美影响;二是有些作品所用刀法为切刀,受“浙派”影响,可以名之为地域影响;三是稚拙天真,与书法风格天衣无缝,可以名之为书法影响;四是内容简单,除了“李徐安伯”、“生翁李徐”、“生翁所作”等三四方之外,其余皆为“生翁”两字,非常简单,为人简单,为艺简单。可以名之为人格影响。故时人评徐生翁的篆刻有巧夺天工之妙。
徐生翁先生作诗不多,然风格清新具有浓厚的宋诗韵味耐人寻味。如为章天觉题翟琴峰山水画卷:“野风发发水沄沄,江上人家冷夕曛,如此波光不荡浆,朝朝闲煞白鸥群。”1920年春徐生翁先生应族人之邀,回原籍淳安,在路经富春江时,作了一首《富春江行》:“逆水行舟听楫师,朝朝那有顺风吹,溟朦细雨富春路,贪看桃花不厌迟。”“客梦闻螺醒,舟行二月天。绿深朝雨滴,红断晚霞然。烟岭大痴画,歌声六姓船,凭舱闲眺远,沧滉水连连。”诗人热情地讴歌劳动人民与自然的斗争,并阐明了做任何一件事情,是没有一帆风顺的,这中间必须遇到崎岖曲折的经历,但要有楫师那样顽强,不怕困难,敢于斗争的勇气来战胜它。诗的末尾两句,写出了诗人内心对祖国河山的爱恋,勾画出一幅春意绵绵的富春江画图,达到了“诗中有画”的高超境界。又《夕照》一首曰:“轻寒挹袖雨余风,独立湖堤夕照中,仿佛宋人团扇画。水天如醉柳花红。”诗人在夕阳之际,独自在湖畔享受大自然的美景,置身于画图之中,多么潇洒风雅,令人陶醉。徐生翁先生尚有咏汉高祖一绝,曰:“百战经营帝业成,崦嵫景迫畏途生。谁知身后家庭祸,转比功臣跋扈横。”绍兴名诗人陈中狱在其所著《南归志》一书中有评:“立论能扼其要,此寸铁杀人手也。”
读徐生翁先生这些诗篇,回顾他小时候读书不到一年的景况,后来居然在文学上有如此修养,这和他的书画金石一样,完全是刻苦自学,不断钻研中得来的。笔者于徐生翁先生晚年进言,将其诗篇搜集后辑之成册,以惠后学,讵知徐先生连声曰:“我诗不好,我诗不好,”含着微笑而婉谢了。故先生诗作至今已多散失。余辄一思及,惋惜之情,难以解怀。
徐生翁先生的为文,也和他的诗篇一样潇洒优美,功底很深,读后耐人寻味,徐生翁先生著的《我学书画》,全文500字左右,将其学习书画经过,阐述得简要明白。
徐生翁先生一生书联在千副以上,但无一雷同,可见其学识之渊博,即其中集古诗作楹联共计四册,达1500联许。
综观徐生翁一生于金石书画,旁及诗文、成就卓越,为吾越争光,其人其艺,千古留传。
1949年5月,徐生翁先生被聘为浙江省文史馆馆员。1964年初,生翁先生患感冒不愈,政府延请中西医诊治,终因年老体衰,药石无灵,于1964年1月8日晚上8时15分逝世,终年85岁。安葬于稽山公墓。
今年,为徐生翁先生诞生111周年,谨作斯文,以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