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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4版:展事

鞠慧的本来墨样

文/夏可君

  水墨从来就是一种自然天成的技艺:越是有着笔墨的技艺,越是要进入自然而然的感觉状态,这就是进入水墨本来的样子。水墨从一开始就隐含着一种佛教的禅意,一种既日常平凡又超然平淡的张力,进入现代性,水墨过于处在革命与技术的塑造之中,丧失了它本有与应有的样子,当我们看到鞠慧这十几年的水墨创作活动与作品系列,我们看到了水墨的样子:这是水墨本来的样子,水墨的原样,水墨的本味,朴素平常,有着日常性,但不失禅意与禅机,不装饰不做作,不设计不概念化,有着即兴与随意性,保持不确定,且多样。

  鞠慧40年前画过油画,与陈丹青互称江湖兄弟,1984年之前画油画,1985年开始画水墨,1986年就举行个展,可见其早慧,董欣宾先生观其个展后,激赏其天赋笔感,邀其加入天地居,1986年11月与林散之先生交往,至今已过去30年。鞠慧作品的墨象系列还有线性系列,都偏黑,也是接续黄宾虹与林散之以来的现代性这个内在转化的传统。住在天地居期间,鞠慧也跟随董先生学习了各种特别的“养墨”方式,接续伟大的南线传统,尤其是董先生发现的剑脊线与圆柱线,几十年保持线性的书写,而且对刘国松、赵无极等有所研究,但坚持书写性,坚持“笔软则奇怪生焉”的朴素道理。

  鞠慧从2008年开始变法,直至2010年得以逐步转变,尤其与诗人路东兄的当代诗对话,感触颇多,并在艺术意识上受其影响,通过持久的冥想经验,发现了自己水墨的样子,17年藏卧金陵求雨山高二适纪念馆,潜心创作研究形成了自己的四个系列作品:偏书系列、线性系列、墨象系列与山水系列。

  鞠慧的水墨样子,是一个“早慧而晚熟”的经典例子(如同木心先生所言),真正的大家应该如此,已届六十耳顺之年,鞠慧才做自己的第一个正式大型个展,不可谓不低调不深沉,让我们看到了金陵又一个水墨大家的出场,一个未来5年内必然被广泛接受的大画家!这正是我们殷切的期待!

  一、偏书系列

  这个系列,主要是鞠慧的新书法书写,保留书法的一次性书写,以几十年的笔墨工夫以及书法的持久练习,尤其是他自己对于汉碑与汉简书法的临摹与书写,鞠慧喜欢颜体,因而可以看出线条墨色的率性,苍劲与苍辣,始终保持一次性书写与即兴书写。但进入现代性的书写,必然摆脱书法的程式化与已有的笔墨,鞠慧形成了自己的“偏书”。

  所谓“偏书”,乃是一种剑走偏锋的态度,一种偏转的独特转换方式,看起来还是日常的书法书写,但是有着自己独特的心法,看似书法的样子,却有所偏离,如何偏离的呢?首先通过非设计与无目的的即兴书写,让字非字化,如同“书非书”。作为一种书法现代性的转化方式,看起来每一笔都是书法用笔,但写出来的字基本上不可读了,但又并非抽象性的画字!因此不是日本的书象,也非西方抽象书写,而是看起来是文字,有的还可读,但更多不可读,这也是对中国文化似与不似之间的似像转化,但更为靠近不相似!这个是心法。对于鞠慧,还有他自己更多的手法:有时候把王铎的书法倒过来看,倒过来写。因此,扭转了惯有的视角,艺术无论如何都是一种独特视角的发现,鞠慧深知其中之妙,因此其偏书看起来如同大草,又像日文,笔法逆生,这是“一种反者道之动”的逆觉生成。

  鞠慧在书写时,看似随意的书写,文字似乎在纸面空间上自由蔓延,但其实有着视觉的平衡与调整,即什么时候书写停止下来,这需要文字与文字之间的空间、文字与纸面空白之间,达到某种动态的平衡,保持不确定性的生长与枝蔓,但又有着视觉与认识的愉悦感。

  鞠慧还有着更为独特的发现,这也是他多年临摹汉简的体会所得,即保持画面平面的残缺,这是从残简与古代书法的残纸上获得的视觉启示,不规则的边缘,撕纸或者残纸的处理,让书法作品更为具有当代的不完整与未完成性,保持某种残缺感,似乎这是时间本身在书写。

  而且,有时候就在一些写有书法的报纸与图册上书写,如此的叠加就形成了历史的书写厚度:在古代书法文本上的叠写,既保留了古代书法与印章的历史性原样,又加入了自己的笔墨游戏,而且有所覆盖、有所重叠,形成错视之美,当下自己的笔墨渗透到古人之中,这是一种巧妙的接气、一种新的挪用、一种破坏与重建的辩证法、一种错杂或混杂现代性的独特并置,有所对应,又有所反差,有所回应又有所破坏,还有墨色的对应及古代作品的黄色基底与墨色的对比,也具有了某种绘画的意味。

  甚至,鞠慧还把书写好的书法作品揉皱后,装裱起来,形成平面上的折叠感,让书法变得可触;文字的遮挡与显现的游戏,也是一种新的可见性与不可见性的传达、一种可读与拒绝阅读的新视角,耐人寻味。

  二、线性系列

  中国文化的生命书写意志在于线条的自由逃逸与书写的逸乐,水墨线条的运动性与唯一性轨迹,尤其借助于笔软的巧妙效果,无论是笔锋还是笔肚,无论是速度还是停顿,线条本身的痕迹充满了魅力,但是进入现代性,同样需要转化。

  鞠慧保持了线条书写的一次性,在面对物象时,有着自己的墨样,即分解物象。无论是荷花还是山水,还是静物与花卉,看似有着物象的生成与描绘,但立刻偏离,走向抽象的线痕,但又不走向抽象绘画,因此,在具象与抽象之间形成了他自己墨线的独特生成方式。

  因为线条的生辣之味,因为造型的其他俊俏或峻峭,即看似陡峭与偏离,但又向着物象生成,但又不走向物体的形象构成,而是保留某种轮廓,而轮廓之间在生长中变形,一种保持随意的书写,保持不设计。如此一来,画面的空间生成与确定就极具挑战性,何时画面停止下来?鞠慧反复以手指比划画面空间,直到平面上,墨线在物象的简化与平面空间之间,形成富有意味与凸凹触感的空间层次。

  以线条分解物象,但又在平面上让空间富有层次,因为线条在疾涩中赋予线条的弹性,物象简化后,墨线本身的味道突显出来,比如山水被分解为轮廓线,这些线条并不形成明确的山体,而是保持块面塑造时还可以向着不同方向伸展,形成画面凸凹起伏的触感。墨线在书写时有着自己运动的力感与方向,随着墨线自由行走,就可以生成出另一种轨迹,而这些枝蔓开来的线痕,又可以相互照应,尤其当这些墨线与纸面空白空间对话时,简化的线条分割画面空间,让空白活化,看似有意,实乃无心。

  这些平面上的空间,重写了董其昌所要求的:“下笔如有凸凹之形!”在平面空间上保持一种轻度的错觉,在倾斜与不平衡之中,画面富有运动的生机,线条获得了更为曲折的运动变化,富有现代性的摇曳姿态与美感,尤其是某种出其不意的线条关系,依然是鞠慧自己所要求的不设计与偶发的书写追求!

  这些墨线系列,有些早期作品尽管看似荷花、藤蔓与静物,但随着更为回到墨线的线性本身的表现力,更为简化,就摆脱了物象的可命名性,但又不走向纯粹抽象的书写,而是保持一种张力:看似生成为物象,其实是墨线本身在自我生成!是线条与平面空间之间的互动,是线条与线条之间的干湿浓淡的细微对比,有些画面非常极简风格的线条,异常富有禅意,妙不可言,直入水墨三昧。

  当然,我们对鞠慧今后的线性系列更为抱有期待:即在物象生成的停顿与线性意外的生成之间,在线条的极少与空间的活化之间,在具象与抽象之间,生成出更为具有余味的余象,这是鞠慧作品已经显露了端倪而可以大有可为的方向!

  三、墨象系列

  前面的偏书系列与线性系列连写,主要偏于线条痕迹的讨论与表现,而墨象系列则走向墨色,更为突出墨性与水性的表现力,前次则是笔力与笔性的表现力。

  接续黄宾虹的五笔七墨,如何在纯粹“黑白”的墨性与水性上获得自己的墨样?这是鞠慧形成了自己的墨样与样子:保留笔墨的笔性,或者大笔刷写与涂写,主要运用泼墨与泼水,当然画面已经被养化了很久,比如放在潮湿的水泥地面上很久,任其吸纳潮气与水气,任其生成出门诊痕迹,如同董欣宾曾经所为,但鞠慧更为复杂,他更为走向了画面丰富的笔墨处理。

  如果线性系列主要通过墨线来制作画面空间形式,那么,墨象系列则是突出墨色的对比。鞠慧对于墨色的把握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天赋,黑色深沉,漆黑而富有质感,大块的黑色主宰画面,但又通过墨色对比,尤其是灰白色,如同油画的高级灰,让画面富有色调变化。不仅仅是墨分五色的色调变化,在平面宣纸空白与墨色之间,又有着对比,画面的留白极为考验艺术家对于中国“黑白主义”的领悟力与转化能力,鞠慧对此有着自己的办法。

  画面上墨色处于流动呼吸之中,保持不确定,还在生长,但又通过留白带来的光感,以及墨色之间的细微对比,形成有着抽象意味的空间。而且因为鞠慧的敏感,对于墨色层次的处理,在画面空间的生成中,既保留了山水画淋漓酣畅的气氛,似乎一切都在一种气氛的生长笼罩之中,又有着物象的模糊塑造,而且物象的层次是通过墨色的干湿浓淡来形成过渡与对比的,这是只有油画才可能做出的细微色感,但鞠慧以水墨水分与墨色的对比,达到了如此丰富的色感层次,既不丧失造型的丰富性,又有着纯粹墨色的墨晕气息,水墨是一种气息,但要使这些气息如此赋予色泽变化与节奏,还有着潜在的生长性,这是异常困难的,但鞠慧却在一些巨幅作品上实现了灵活生动的变化,即刻变幻又生机无限,随发随扫,即刻塑形即可涂抹,这正是水墨所具有的现代性生成机制。

  这些墨象作品重新激活了传统的墨味与墨晕,让黑白具有西方单色抽象绘画的意味,有着20世纪90年代新水墨的实验性,但纯然依靠墨色产生平面空间层次,这并非简单的抽象制作,这是与实验水墨的根本区别,而是通过冥想状态,长久地观看一幅画,直到画面在墨气淋漓中,在氤氲化生中,获得某种逸动的形态,保持笔墨的活性,让水性充分呼吸震荡,看似形成自然的气象,但又回到墨色本身的对比关系上,这是一首首墨色的赋格曲。

  四、山水系列

  就山水系列而言,这是鞠慧保持了与传统的内在联系,这些看似传统山水画的作品,其实也有着鞠慧自己的墨样!这是鞠慧自己所言:这个山水系列作品乃是自己继承传统或自己过去走过的样式——即来时的样子!

  一方面,简化山水造型,有的纯然以线性来勾勒山体,保持石质的坚硬造型,但又以线性建构整个肌体,具有极强的笔触感与浑然感,这是接续晚明陈洪绶与吴彬等人的线描风格;但另一方面,鞠慧开始简化轮廓,以设色来敷染山体,而且以不同的颜色来敷染不同的山体,如此的勾线填色之法,尤其当色彩如此雅致与秀气,石绿与淡墨之间渲染与画面,与画面空白一道,异常鲜嫩,异常喜人。

  鞠慧并非不能画出江南的那种风情与秀媚,只是他保持克制,笔笔关情,但笔笔隐没,保持平常心,回到画面的构成上,鞠慧有着自己对于画面构成的严密想象,这是视觉的现代生成机制,这让他与很多做水墨的画家的根本区别所在。 就连看起来传统的山水画,其构图也奇崛,其墨色也沉古。鞠慧的各种墨样,都是很好地进入了中国文化隐秘转化的那个场域——一个之间的地带——即似与不似之间,在物象成形与散开抽象之间,或在文字成形与抽象书写之间,找到了自己笔墨生成的方式:避开物象,不生成为命名之物,保持不确定性,非设计但又是微妙的、充满变化的机妙。这就打开了鞠慧未来艺术生长的隐秘空间,这是他最为敏感的灰色地带,如同德勒兹所言的不可现存感知的区域,所有的艺术其实都从中生成,只是鞠慧以自己的敏感,纯朴而沉厚,遥感而机妙,浪漫又审慎,纯粹以几十年的笔感与墨觉,打开了墨样广阔的前景。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艺术批评家、著名策展人、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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