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藏与弘一法师
■蒋频
1918年夏天,李叔同结束了在浙江第一师范的教务后执意皈依佛门。他将生平所作油画赠与北京美术专科学校,将笔砚碑帖赠与周承德,将书画赠与夏丏尊和堵申甫,将衣服书籍等赠与丰子恺和刘质平,将玩好小品赠给陈师曾……散尽了所有的身外之物,他还有百来方自己篆刻和师友为他刻制的印章。李叔同将印章装入一只藤篮——在旧时称为箧笥,提着走向杭州西湖边上的孤山。守望在西泠印社的老友叶为铭接待了他。当叶为铭听了李叔同决定出家的打算,开始稍微显得有些惊讶,但他也听说过一些文人遁入空门的故事,所以马上镇静下来。李叔同递上藤篮,说装着自己所有的印章,他想把这些印章永远留存于西泠印社。李叔同是大才子大名士,他这么说了让视印社为自己身体组成部分的叶为铭大受感动。他提上藤篮引李叔同参观印社所有的楼台亭阁,那意思是看中什么地方就将这些印章庋藏于什么地方。转遍印社,李叔同没有对任何建筑表示满意。待转到一堵石壁前,他驻足凝神,叶为铭就明白他的心思了。叶为铭比划着说在石壁上凿一洞窟,印章全部藏于洞内,再以石碑封住。李叔同点头微笑了。叶为铭检视印章,共93枚,全部是他和王福庵、经亨颐、费龙丁、王匊昆、徐星州、陈师曾、夏丏尊、李苦李等人的刻赠,李叔同自镌的印章只有1枚白文印“文涛长寿”。
叶为铭请来石匠凿制石窟,自己就陪李叔同入闲雅楼喝茶。只一个时辰,石匠来说石窟凿毕。叶为铭复引李叔同前往观看,那石壁上已凿出深广均一尺见方的石窟,放入93方印章后还略显空旷。叶为铭指点石匠将一方太湖石封了石窟,书小篆“印藏”两字,操刀刻凿了阴文。他毕竟是刻碑匠出身,兼有文才,于是在旁边的石壁上刻道:“同社李君叔同,将祝发入山,出其印章移储社中,同人用昔人诗冢书藏遗意,凿壁庋藏,庶与湖山并永云尔。戊午夏叶舟识。”李叔同深鞠一躬表示感谢,又说他想在杭州虎跑定慧寺出家,问叶为铭能否引荐。叶为铭说他与那里的和尚没有往来,但西泠同人丁辅之是虎跑定慧寺的大施主,请他出面引荐应该是最合适的。李叔同认为如此办甚好,便在西泠小住。叶为铭修书一封,派专人前往上海传递。只隔了一夜,那信使就持丁辅之的亲笔信回来。李叔同一翻佛历,8月19日恰好是大势至菩萨的诞辰,于是身披海青长褂,脚蹬芒鞋,前往虎跑定慧寺拜见了悟法师,行了剃度礼,正式出家,改名演音,号弘一。
弘一法师(公元1880-1942年),俗姓李,名息,学名文涛,又名成蹊、广侯,字叔同、息霜,号漱筒等,别署甚多,出家前以叔同最为著名。李叔同祖籍浙江平湖,清光绪6年9月出生于天津河东地藏庵(今天津市粮店街陆家胡同)一官宦富商之家。其父李世珍与直隶总督李鸿章为同科进士,又是挚友。李世珍时任吏部主事,又是天津最大的盐商,还兼营银号,可谓富甲一方。李叔同出生之时,父亲李世珍已经68岁,年近古稀,而母亲王氏,是李家的第5房姨太太,年仅19岁。据传统说法,老夫少妻所产的儿女,是天高与地厚搭配的产物,往往能成圣贤,李叔同的一生,似乎印证了这一传说。
如果仅仅是把玩书画金石,那只能算是一位富家公子的雅好。李叔同所处的时代正是列强欺凌,清室虚弱,西学东渐之际,富有民族感正义感的知识分子四方寻求着强国富民之策。北京传来了光绪皇帝推行新政的消息,维新派在天津也成立了强学会。出身于封建世家的李叔同入会后积极支持康梁变法,还刻了一方“南海康君是吾师”的印章,写了字幅钤了印到处张贴。这在当局者眼里,李叔同也成了维新派人物,是不折不扣的逆党。1898年变法失败,李叔同也被天津官府列入黑名单,他被迫带着母亲和妻子避居上海。
客居上海,李叔同交游极广,从诗人、画家、优伶、艺妓到礼佛的僧人,三教九流者都有。他还参加城南文社的集会,与江湾蔡小香、宝山袁希镰、江阴张小楼、华亭许幻园义结金兰,号称“天涯五友”。许幻园爱其才,请他移居其城南草堂,并特辟一室,亲题“李庐”横匾赠他。李叔同的《李庐印谱》、《李庐诗钟》、《二十自述诗》等就是在这里创作的。
李叔同于1905年秋东渡日本,在补习日文的同时,独力编辑了《音乐小杂志》。他将杂志在日本印刷,然后寄回国内发行,这促进了国内新音乐的发展。如果说其母过世标志着他公子哥生涯的结束,他东渡日本则一变而为全盘西化的留洋学生。李叔同剪去辫子,脱下长衫马褂,着燕尾服、高帽子、硬领、硬袖,还有尖头皮鞋。熟人相见,他则以日语、英语交谈。李叔同除了在东京美术学校学习油画外,又在音乐学校学习钢琴和作曲理论。同时,他又从戏剧家川上音二郎和藤泽浅二郎研究新剧的演技,遂与曾延年等在留日学生中组织了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1907年春节期间,为了赈济淮北水灾,春柳社首次在赈灾游艺会上公演法国小仲马的名剧《巴黎茶花女遗事》。李叔同以息霜的艺名饰演茶花女,引起观众极大的兴趣。这是中国人首演话剧,欧阳予倩受这次公演的感染,也托人介绍加入了春柳社。春柳社第二次演出的剧目为《黑奴吁天录》,李叔同仍以息霜的艺名扮演美国贵妇爱美柳夫人。
宣统三年(1911年),李叔同学成归国。他先执教于天津高等工业学堂,任图案教员,后转到上海城东女学,讲授国文和音乐。翌年加入南社,与南社同人组织文美会,主编《文美杂志》,兼任《太平洋报》文艺副刊编辑。这只是他一生丰富多彩的过渡。他的第三变发生于接受老朋友经亨颐的聘请,到杭州担任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图画和音乐教员。李叔同站到讲台上后,着灰粗布袍、黑布马褂、布底鞋子,甚至金丝边眼镜也换成黑的钢丝边眼镜,和日本留学期间判若两人。他成了一位最严肃、最认真,也最恪守信约的教师。据传,他应聘时提了一个苛刻的条件,要求校方必须给每位学生配备一架风琴。经亨颐以经费拮据市面缺货为由婉拒。即便是面对老朋友,李叔同也毫不退让,丢下一句“你难办到,我怕遵命”高视阔步回了宿舍。最后经亨颐只得动用各种社会关系,求爷爷告奶奶筹集资金购得40架风琴。李叔同也没食言,他每次上音乐课,铃声还没有响就端坐在讲台上,打开点名簿、讲义、备课本、钢琴盖和乐谱,黑板上已经写好授课内容。上图画课亦复如此。他的言传身教培养出了画家丰子恺和音乐家刘质平。
这个时期,李叔同除从事西洋艺术教育,对中国传统的书画金石也是竭力提倡。他在学校里组织金石篆刻研究会,名为“乐石社”,被推为社长,撰有《乐石社简章》、《乐石社社友小传》等等。南社著名诗人姚鹤雏撰有《乐石社记》,专门介绍印社的宗旨及李叔同的篆刻成就。浙江一师的师生中会篆刻的人很多,校长经亨颐,教员夏丏尊等都是篆刻好手。由于李叔同和西泠印社社长吴昌硕、留守西泠孤山的叶为铭等都是好朋友,因而将经亨颐和夏丏尊等都介绍加入了西泠印社。李叔同曾与吴昌硕过从甚密,但作为一个有志向的艺术家,他是不肯依傍门户而要独创一种艺术风格。吴昌硕有自创的“吴刀”,刀不利,以钝力重压,因而刻成的线条极其苍老古朴。而李叔同创制椎刀,刻成的线条流利自然,有如闲云出岫,别树一帜。若沿这条道路行走,李叔同可以成为一位教育家,也可能成为一代印人。可是他在当了几年教师之后兴趣又发生了转移。
李叔同寓居杭州期间,交往比较密切的,除浙江第一师范的同事夏丏尊、美丹书、堵申甫外,还与校外的马一浮、林同庄、周佚生等常有往来。马一浮早已研究佛学,是一位有名的居士,这对李叔同的影响很大。他渐渐喜欢看一些佛道之类的经书。夏丏尊看到日文杂志上有一篇关于断食的文章,说断食是身心“更新”的修养方法,自古宗教上的伟人如释迦、耶稣等都曾断过食,并说断食能产生出伟大的精神力量。李叔同听后决心实践一下。他利用1916年的寒假,躲进西湖虎跑定慧寺闭关锻炼。经过17天的断食体验,感觉良好。他取老子“能婴儿乎”之意,改名李婴,同时也爱上了寺院清静的生活。“走火入魔”一词用于李叔同并不合适,但他此后所思所想尽是剃度静修之事。他在断食期间所书“灵化”两字赠其学生朱稣典,将断食日记赠予堵申甫,又将断食期间所临的各种碑帖赠与夏丏尊。此后,他虽仍在学校授课,但已茹素读经,且供奉佛像了。过了春节,李叔同时常到虎跑定慧寺静修听法。旧历正月初八日,马一浮的朋友彭逊之在定慧寺出家,李叔同目击了整个剃度过程,竟大受感动,也就决意皈依佛门。随即发生了本文起首处李叔同至西泠印社,将自己百来方常用印庋藏石窟,嵌石碑“印藏”之事。
自1917年春李叔同遁入空门之后的25年间,被后人称为弘一法师的他一直在浙沪闽一带行走。此间他精修佛教律宗,又成为佛门一代高僧,代表作有《南山律在家备览》、《四分律戒相表记》等。1942春天,弘一法师前往泉州灵瑞山讲经,之后入住温陵养老院。静养了半年,到初秋疾病加重,但他拒绝药石治疗及亲友探访,只是一心念佛。9月1日下午,弘一法师写绝笔“悲欣交集”,并嘱咐妙莲法师:“如在助念时,见我流泪,并非留恋世间,挂念亲人,而是悲喜交集所感。”说完仍默念佛号。4日晚上9时,在僧众的念佛声中,弘一法师安详地往生佛国,时年63岁。
被丰子恺称为“文艺的园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的李叔同,由于种种原因而遁入空门。一名优秀的艺术家穿上袈裟后从观念到行动皆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断绝尘缘,超然物外,几乎废弃了所有的艺术专长。耳闻晨钟暮鼓,心修律宗禅理,艺术家的李叔同变成了宗教家的弘一法师。
诸艺俱疏,唯有书法一事未能让弘一法师割舍。在弘一法师60余年的生命历程中,至少有50年的翰墨活动。有人将弘一法师的书法风格分解为三个阶段:初由碑学脱胎而来,体势稍扁,用笔肥厚。中年后肥笔渐减,圭角渐收,融入楷意。出家后字型变长,呈瘦硬清挺之态。其实,从大的审美风格来审视弘一法师的书法,可分为出家前和出家后两个阶段,即劲健与平淡两种格调。这种巨变来源于观念,在俗是李叔同,出家则是弘一法师,书写的目的发生了质的改变。隔断尘缘的弘一法师不再自视为艺术家,作为“写心”的书法艺术,在其观念中异化为“广结善缘,普传佛法”的宗教活动。弘一法师是带着厚重持久的宗教热情抄录了大量的佛教经典。
书法是心灵的迹化。李叔同——弘一法师的书法由在俗时的绚烂到出家后的平淡,是静持修心的必然结果,是大师心灵境界的升华。弘一法师在致许晦庐的一封信中说道:“朽人剃染已来二十余年,于文艺不复措意。世典亦云:‘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况乎出家离俗之侣。朽人昔尝诫人云,‘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即此义也。”修身重于修艺,修艺赖于修身,弘一法师在其一生中将人生、艺术、禅修等有机地统一起来。他的书法在心灵升华的同时亦得到了艺术的升华。叶圣陶在谈弘一法师晚年书法时说:“弘一法师近几年的书法,有人说近于晋人,但是,摹仿的哪一家实在说不出。我不懂书法,然而极喜欢他的字。若问他的字为什么使我喜欢,我只能直觉地回答,因为它蕴藉有味。就全幅看,好比一位温良谦恭的君子,不亢不卑,和颜悦色,在那里从容论道。毫不矜才使气,功夫在笔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这段话道出了弘一书法所臻至的审美境界。这样的欣赏,已经超越了书法的一点一线,而是深入书法的本质——人文的价值观念。
弘一法师在出家之后也还关心过印事。他在与友人通信中曾多次论及篆刻技艺和审美取向。其语为:刀尾扁尖而平齐,若椎状者为朽人自意所创。椎形之刀仅能刻白文,如以铁笔写字也。扁尖形之刀,可刻朱文,终不免雕琢之痕。不若以椎刻白文能得自然之天趣也。此为朽人之创论,未审有当否耶。
对弘一法师而言,篆刻果真成为末技。他的佛学理念也只在律宗一派内流传。他留给后人的则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