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有暇至韩国景福宫一游，兴味玩赏之余，不由感慨：身在异邦，如在故国，目之所及，俱是中国元素，作为一个中国人，思古之幽情和文化的自豪油然而生……

　　景福宫位于首尔北部，是韩国首都规模最大、最古老的宫殿之一，为五大宫之首。景福宫是古代韩国封建社会后期的政治中心，是李氏王朝（1392-1910年）的正宫，是李朝太祖李成桂于1395年将原来高丽的首都迁移时建造的新王朝的宫殿，具有500年历史。期间屡遭毁损，又几经重修，今天人们所见的景福宫已与它的原貌相去甚远，但唯一不变的就是无处不在的中国元素，走进景福宫，就像走进北京故宫的“微缩版”。

　　从建筑布局看，景福宫东南为宗庙，西方为社稷，这是和中国传统周礼“左祖右社”的规制相吻合的，整体格局渗透着阴阳五行的信仰和儒家政治的理念；作为王宫，景福宫的面积与规制严格遵循与宗主国中国的宗藩关系，为亲王规制的郡王府，所有建筑均以丹青之色来区别于中国皇宫的金黄色。

　　从建筑样式看，景福宫是仿中国唐朝建筑风格，雕梁画栋、殿宇楼台，是典型的木结构宫殿群，丹楹刻桷、雕梁画栋，充分体现东方的建筑美学思想，比如：康宁殿是国王的寝殿、交泰殿是王妃的寝殿，它们是典型的中国唐代悬山式屋顶；勤政殿、思政殿、延生殿和膺祉堂等等都是典型的中国唐代歇山式屋顶；勤政殿更是唐代经典的重檐庑殿顶建筑风格。

　　从匾额文字上来说，景福宫绝大部分牌匾都由繁体汉字书写，甚至烟囱也用砖头砌上了“万寿无疆”字样。大门和殿堂正上方都是遒劲有力的汉字，镌刻着“光化门”、“神武门”、“勤政殿”、“交泰殿”、“乾清宫”、“秋水芙蓉楼”等熟悉的文字，我们在北京故宫里也可以看到同样的名称。景福宫的这些称号都是朝鲜古代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儒学家、改革家郑道传所撰，郑道传在朝鲜王朝开国的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被称为“王朝的设计者”。 他在给王宫命名时，都从中国古籍中撷取堂皇祥瑞的名称，“景福宫”就取自《诗经·大雅·既醉》：“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其余如“康宁殿” 典出 《书经·洪范篇》、“思政殿”“勤政门”典出《书经》等等。

　　韩国是汉字文化圈的重要一员，在15世纪中叶之前，汉字一直是朝鲜半岛唯一的书写系统；李氏朝鲜时代，汉字的认识被视为知识分子与普通人的界线。然而近代以来，由于殖民侵略的历史和民族主义的兴起，汉字在韩国经历了反复的消除及恢复的过程，有学者将韩国建国以来的对汉字存废的争论，称为“60年文字战争”。或许，一力推动“去汉字化”的人，应当到景福宫来坐坐想想：汉字已经融入韩国传统文化，如果简单粗暴地割裂，那么斩断的，到底是什么？

　　当然，作为一个书法艺术者，我更关注的景福宫内的汉字书法艺术。毛笔书写的中国书法艺术，自然也与汉字一同传入古朝鲜。书法艺术在朝鲜民族历史中源远流长，而汉字书法一直是其主流，上可追溯到中国三国初期，下延直至今日。在新罗时代，由于崇尚中国唐朝的文化，韩国书法家的字体基本上追随中国书法大师欧阳询和虞世南；字体方正的欧阳询体在高丽时代仍占主要地位。高丽末期，赵孟頫的书法流传到韩国。据说高丽时代的第32代王恭愍王，与中国元朝的鲁国公主联姻。鲁国公主在书法方面非常有见识，她的陪嫁物品之中有很多书画作品，其中最多的就是赵孟頫的书画作品。从此赵孟頫灵秀典雅的字体传入韩国，成为盛行的书法体。朝鲜王国世宗第三子安平大君的赵体书法造诣之高无与伦比，并为赵体书法的推广做出了极大贡献。

　　如今的景福宫到处是汉字书法，除上述门楼殿堂的名称外，还有不少楹联。具体创作年代和渊源已不可考，但中国书法艺术的流风余韵仍沛然于墨痕浅迹之中。

　　作为王宫，景福宫是堂皇肃穆之所在，门楼殿堂的匾额书法，以庄严典雅为美，有“欧虞”之风。“欧虞”是唐代大书法家欧阳询与虞世南的并称。欧阳询的楷书法度之严谨，笔力之险峻，世无所匹，被称之为“唐人楷书第一”。虞世南的书法刚柔并重，骨力遒劲，用笔圆润，外柔内刚，结构疏朗，气韵秀健。与欧阳询、褚遂良、薛稷并称“唐初四大家”。后人评论书法，每每说“唐人尚法”。法，就是法度、规则，就是书法的形式规范。唐人循法求古，用法谨严，在法度的范围内抒情达意，因此唐代书法法度严谨、气魄雄伟,表现出国力鼎盛的文化自信和勇于开拓的创新精神。景福宫中“神武门”、“勤政殿”等字体，饱满坚实、严谨完整；“长安堂”、“秋水芙蓉楼”等字体，疏密适度、清秀挺拔；“乃顺堂”、“延昭堂”等字体，婉转流畅、圆润疏朗……颇有唐书遗风。

　　景福宫后园中的集玉斋，是朝鲜国王的书房。令人意外的是，“集玉斋”的斋名题字落款为“米元章”。米元章即米芾，北宋书法家，宋四家之一，人称“米颠”，又称“米襄阳”、“米南宫”。“集玉斋”三字，既有沉着劲健之势，又有跌宕跳跃之气，确有几分“米字”特色。然而米芾生卒年是1051年—1107年，景福宫始建于1395年，窃以为此三字应是集米芾字而成，并非原书。

　　景福宫的楹联书法则又是另一种风格。集玉斋楹柱上有联：“西山朝来致有爽气，太华夜碧人闻清钟。”上联典出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简傲》：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桓温叫王子猷处理政务，王子猷举目远眺，用笏板支腮，悠然道：“西山的早晨空气清爽啊！”真可谓“是真名士自风流”了。下联典出晚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 高古》：“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华山暮色林黛，松涛钟声，一洗尘垢。联语有脱俗之气，书法亦有几分潇洒宽绰之意。

　　还有一副对联：“妙书鸿戏秋江水，好句风行晓苑花”，落款是清朝的刘镛。中国湖南黔阳芙蓉楼有一名联：“妙书鸿戏秋江水，佳句风行晓苑花”，是王继贤所做。王继贤，清代文人。生平好攻书法，被称为“清天下第一书法家”，据说高丽国（朝鲜）多次派遣使臣前来求购他的书法作品。景福宫的联语与王继贤原联一字之差，或许是高丽人求而不得，聊作自慰？我且戏言了……

　　行程匆匆，难以细品，聊作简介，以飨同好，既是对我中华文化的礼赞，亦可为某些以邻为壑者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