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者黄宾虹
■蒋频
黄村村口又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一位身穿白衣的壮年人手牵枣红马来到了大门口。对着黄士陵双手一揖,又深深鞠了一躬,自我介绍是歙县黄质,闻大师自广州归来,今特地前来拜瞻。黄士陵见又来了个仪表不凡的崇拜者,知自己的艺名确实大了,忙吩咐入座上茶。在五百年前是一家的欢声笑语里,两人畅谈“戊戌变法”失败的原因、沿海的军事形势,畅谈书画篆刻艺术,畅谈古玩文物的收藏,畅谈三代秦汉的金石玺印……黄士陵被感动了,他没想到在相对偏僻的家乡还有如此年轻的饱学之士。黄质的健谈令主人着迷,黄士陵展示了自己创刻的所有印章,不知不觉两人就谈到了夕阳西下。黄士陵欲留客人食宿,黄质抱拳说后会有期,他不便久留,正率领一帮兄弟守卫着江西进入皖南的关隘,以防夷兵侵扰。说罢,黄质跃身上马,迅即消失在逶迤的山道之间。
黄士陵感叹良久,以为具有如此厚重的学问修养人材不可多得,他日必留名青史。
黄质即辛亥革命后以大画家名世的黄宾虹。黄士陵的预言在许多年后应验了。
黄宾虹(公元1865-1955年),原名质,字朴存,曾署予向、虹庐、虹臾、大千,辛亥革命后改号宾虹,以号名世。黄质原籍安徽歙县,出生于浙江金华市铁岭头。其父黄定华是清朝的太学生,但科举之路走得不顺,后摒弃了出仕之念转而经商,到金华开了家布庄。黄宾虹的祖上虽然没人做过大官,可一直保持着耕读传家的门风。黄父身为布庄老板,家里藏书颇富,小黄质呀呀学语时父母就教他念平白易懂的千家诗了。
黄质于13岁回原籍应童子试,名列前茅。16岁考取金华丽正、长山两书院值课,自购文具,习画益勤。18岁时父命黄质从陈春帆师学画,陈授以画理至详,并随陈师游义乌。黄质到21岁时,望子成龙心切的父亲为他补选了禀贡生,旋即担任了两淮盐运使署录事。那是黄质第一次独立离家踏上社会。春天由歙县经安庆赴扬州,在汪公庙前瞻望新岭,回顾旧庐,黄质感而作《过新岭图》并题诗曰:
百里行程两日余,敢辞负米路崎岖。
白云不隔乡关迥,岭上征人望旧庐。
他到扬州后一边研习书画篆刻,一边广泛读书,除了传统的国学,他也将求知的目光转向新学,阅读了魏源的《海国图志》、徐继畲的《瀛环志略》等等,迅速接受了包括维新主义在内的新的思想学说。黄质每年都回歙县过春节,而为了观览各地风光,他来回的路径很少重复。22岁时由歙县出新安江,经杭州、镇江至扬州,沿途写生。23岁时经芜湖、南京至扬州。当时较著名的画家时郑珊,陈崇光(若木)均在扬州,黄质分别从郑学山水,从陈学花鸟。大约两淮盐运使署录事一职的薪水不错,黄质得以在扬州先后购得旧书画近三百件,尤多明代字画。25岁那年,黄质心怀喜悦,携所购字画经杭州至金华探望双亲。殊料回金华后得知父亲的布庄经营不善严重亏损,黄质遂协助父亲典店还债,清理了所有账务,全家迁回故乡歙县潭渡村。居家期间,黄质学画废寝忘食,并开始搜集古玺印。诸事办妥,黄质仍去扬州任职。
1895年康有为率在京参加会试的举人联名上书光绪皇帝,反对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主张变法,史称“公车上书”。消息传到扬州,年轻的黄质顿时热血沸腾,马上去信支持,认为“政事不图革新,国将有灭亡之祸。”他复与谭嗣同信函往复频繁,两人订为文字之交。黄质甚至在盐运使署办好交接手续,一旦北京来信召唤,他即北上投身维新变法。然而他等来的不是维新派的召唤而是父亲病故的家信。黄质匆忙南归,料理了父亲丧事,一边读书研习书画,一边等待北京的事变。光绪二十四年,是年六月光绪帝下诏变法,实行新政。九月那拉氏发动政变,软禁光绪,又捕杀谭嗣同等六君子,戊戌变法失败。霜降后,黄质才听到谭嗣同殉难噩耗,放声大哭,作挽诗一首,有句云:“千年蒿里颂,不愧道中人!”黄质在乡里鼓吹维新亦引起了官府的注意,被人以“维新派同谋者”罪名密告知府。幸好有朋友事先获悉,黄质立即逃离歙县,经杭州赴上海,随后去河南开封。次年传来八国联军欲进攻中国的消息,这分散了清廷的注意。冬天黄质自北地返回皖南,过宣城响山时,写下一首慷慨激昂的《响山》诗:
苛敛迫逋谷弃农,盗由民化困穷凶。
却为当道豺狼迫,狮吼空山一震聋。
这诗具有与龚自珍《己亥杂诗》同样的思想深度。诗中所表达的已不是维新派要求的改良而是在号召革命了。假设黄质在各地有同志接应,他很有可能就此走上职业革命家的道路。可惜黄质从歙县出逃到上海,从北地绕了一个大圈回来,他一直是位独行侠,没能融入维新派的队伍之中。他回乡躲避风头,使维新运动和后来的同盟会少了一位革命斗士,但在中国艺术史上却多了一位诗书画印和文艺理论俱佳的大家。
黄质回乡隐居后得知飞鸿堂藏印已归西溪汪启淑。西溪和潭渡相距不远,于是前往观赏,这使黄质眼界大开。此后黄质自己也开始大量收集古玺印。
在黄质的研究中,他把篆刻与书法、国画同等视之,且能互相诠释。在《叙摹印》中,其对古印章进行了分期:“以今证古,自秦迄于近日,可约分为三期:一曰铜玉印之时代,一曰杂品印之时代,一曰刻石之时代。”他认为秦汉时期的印章以金银铜玉为印材,应归于铜玉印时代。南北朝时期的印章,其印章文字混乱,斋馆印大行其道,印材出现了象牙、玛瑙、黄杨、竹根、瓷料、水晶等,印章追求精巧奇异,古法已失,此时期的印章归属于杂品印时代。自元王冕以花乳石刻印开始,海内篆刻大家皆以石为印材,故元明时期的印章归于石印时代。黄质划分古印章分期是以印材为标准的,这种划分在当代印学史上仍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该论文中,黄宾虹分别论述了《铜玉印之制作》、《杂品印之优劣》、《刻石印之精美》等,对古印章进行了科学的评价,得出《篆刻为文人旁及之学》的结论。
身为徽州人,黄质对徽派各家极为看重,认为程邃、巴慰祖是浙派之祖,而且早于浙派数百年就开始以古玺遗风入印,功莫大焉。其实黄质不单对程邃、巴慰祖看重,对何震之印也是下了一番功夫摹习的。如果把他的“黄山白岳”、“朴尘居士”两印同何震的“柴门深处”、“笑谈间气吐霓虹”比较,明显可以见到他受何震风格的影响,且得神韵,无板滞之习,只刀法略弱。而“黄质宾虹”、“虹庐”两印带有明显的玺印味,风格近巴慰祖,应该是中年时期的作品。“黄山山中人”、“冰上鸿飞馆”,气息古雅,线条遒劲,有其晚年金文联句笔意,显示出黄质篆刻实践上的自我追求。
这一次黄质在故乡居住了很长时间。1905年他42岁时,歙县第一所新式中学——新安中学堂成立,校监(校长)许承尧为黄质同窗挚友,邀其任国文教席,这是他第一次登上讲台。次年,他与许际唐、陈巢南、陈鲁得等组织成立“黄社”,以纪念明清之际的思想家黄宗羲。家庭条件不错,家里收藏宏富,自己学养深厚,黄质足可以在家乡做一个敬老爱幼的知名乡绅。可是他暗地里参加了秘密活动。1907年他44岁时,有人告发他为革命党私铸钱币,官府派兵缉拿,他闻讯又一次连夜逃避上海。表面看这一次也是败走麦城,实际上性质已有所不同,他一到上海,即受到王国维、邓实、黄节、柳亚子等名流的欢迎,视其为金石名家,请他参与俞语霜主持的海上题襟馆活动,并协助编辑《政艺通报》、《国粹学报》、《国粹丛书》等等。辛亥革命的一声春雷令黄质欣喜不已。他将自己的名字由“质”改为“宾虹”,又通过数十年不懈的努力,让“虹宾”这两个字成为了中国近代艺术史上一颗耀眼的明星。
此后黄宾虹在上海差不多居住了近30年。前一半时间以在神州国光社、商务印书馆、有正书局等出版机构任职为主,间或参与文艺团体如宙合社、艺观学会、烂漫社、蜜蜂画社等的活动。后一半时间以在艺校和各大学任美术教授为主。此间他的艺术研究成果如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
黄宾虹收藏古印始于扬州,丰富于歙县,到上海后其搜藏古玺印更是不遗余力。1915年他在上海开设了宙合斋文物铺,要是听得某人所得古玺,或是某地新出土古玺,则必多方设法去鉴赏,钤拓本以考订识别。要是有人肯转让,他即倾囊购入。据他亲近的学生刘慎旃回忆,黄宾虹一生藏印近万方,实为现代藏家之巨擘。他的宙合斋也成了文人雅士们们聚会的场所。书画家们来了,与吴昌硕合作绘制了巨幅的《苍石图》。与苏曼殊、蔡哲夫、王一亭合作了《分湖吊梦图》。大文豪鲁迅过沪,偕友人至“宙合斋”相访,阅嘉祥画像石刻拓本,并与黄宾虹畅谈琉璃厂古玩街近况。后来他在冷铺购得“禾信君玺”,坛纽,银质。古玺印中,君玺一类的极少遇见,黄宾虹故特别珍爱。丰富的收藏也为黄宾虹带来了灾祸,1922年5月某夜,其所居宝山路邻居失火,有匪人乘乱闯入黄家抢掠,古玺印被劫去一部分。虽然一度曾“兴绪颓废,索焉寡欢”,但由于深爱古玺印,黄宾虹很快走出了萎顿状态。
黄宾虹长期搜集、收藏和研究古玺印,不仅影响到他自身的篆刻创作实践,同样也影响到他的绘画。黄苗子曾将赵之谦、吴昌硕、黄宾虹的绘画用笔比较后认为,如果说赵得力于魏碑、吴得力于石鼓的话,那么黄宾虹则得力于钟鼎、玺印。黄宾虹的山水画意境高古,其审美旨趣正是来自于对上古器物和古玺的研究所得。黄苗子认为苍茫浑朴的三代之气,竟慢慢渗透进黄宾虹的心中腕上,乃至成为推动其山水画画风发展的因素之一。但赵之谦、吴昌硕将魏碑、石鼓入于篆刻,终成篆刻大家。可惜的是黄宾虹未能将自己对吉金古玺的研究所得,更多地施于篆刻之上,在黄士陵的基础上再创新高。
黄宾虹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任教时,与留法归来的傅雷结成至交。这是一对反差极大又互为补益的朋友,他们的友谊一直沿续至黄宾虹去世。据多位友人的回忆录记载,当时黄宾虹的画,被一般人视为古调自爱、今人不弹的古董。可黄宾虹和傅雷两人相互敬重,共视赏音,两人的狷介不群的性格也正相似,都是孤寂的独行者。他们之间的往来信札,读之令人对大学者大艺术家的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1945年,黄宾虹已82岁。想日寇还在祖国大地上横行霸道,奋笔作八尺《黄河冰封图》。画作甫成,适值抗战胜利消息传来,黄宾虹兴奋异常,说:“黄河解冻,来日再写黄河清。”这一年宾虹老人作画特多,致函友人说自己“无异脱阶下之囚”,而喜悦心情“自难笔墨形容”。
1948年秋,黄宾虹应杭州国立西湖艺专之聘南下,乘航空班机抵沪,随身携带仅两样物品:一捆约数十轴最珍爱的古画,一袋近千方古印。临行前几天,黄宾虹正在家中作画,徐悲鸿等前来送行。黄宾虹画一巨石,徐悲鸿欣然在石上添一展翅雄鹰,作为临别纪念。
在新中国成立不久,他兴致勃勃地画了一幅家乡《潭渡村图》,并题诗曰:
丰溪萦带黄潭上,德泽棠阴载口碑。
瞻望东山云再出,万方草木雨华滋。
黄宾虹重新焕发了艺术青春,担任了多种社会职务,还创作了大量书画。1955年黄宾虹90华诞时,获华东行政委员会颁发的奖状,被称为人民的优秀画家。同年3月25日黄宾虹病逝,所藏书籍、字画、金石以及自作书画、手稿等一万零一百多件全部捐献国家。政府在其西湖栖霞岭故居建立画家黄宾虹纪念室。
黄宾虹不但为近代中国山水画杰出代表,且为诗人、书法家、篆刻家。诗文清隽疏朗。书法篆刻,饱含金石气。生平作画,不下万帧,多属赠送留念,不斤斤于润金之有无。自解放以来,为继齐白石、徐悲鸿后,卓立全国画坛者。
黄宾虹在弥留之际,还吟出清代彭元瑞的名句:“何物羡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这是他平生所爱所求的终结,也是他对深深眷恋着的祖国山河的最后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