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里
■陶相杰(太和)
老胡是淳安人。
浙西部小城的口音,听说那里风光怡人,蕴涵深厚文化历史积淀。用老胡自己的话说,那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山连着山水挨着水。当他说出家乡小城的名字的时候,还把淳安这两个字,用很不像话的方言发音,我竟能听成了“寻欢”。因为也搞不清具体是个什么地方,我跟着直摇头,着急又涨红了脸的老胡,只能补充又补充:千岛湖,千岛湖知道伐?我露出原来如此的深意,他如释重负。
一起谈谈艺术,说说废话。
我和老胡纯属机缘巧合,上世纪90年代初,大伙凑份子租间西湖城乡结合部边上的民房,穷学生节省开支一门心思地考美术学院。老胡平时是戴着一副眼镜,眼镜腿上还自己栓上一根链子,拿掉眼镜眯眼看人看画,那是他特有的范式,很少暴露自我的主观意识,矜持又庄重。老胡应该比我大两岁,我们称他“胡大爷”,当时确有讨好的意思,因为他画得好,让我等民众好生羡慕,总要想着办法偷他几招硬功夫,同时让胡大爷在不同层次里晕乎,享受一种可以育人无数的成就感。那年我铁定报考时装设计专业,练习中糊了一墙的服装效果图,他看过后,语重心长地在沉痛中告诉我说,这风格类似黄土地画派鼻祖创始。简单的一句话,气得我头发比他们那位浙江师爷还要竖直。
彼时杭州城里的马路牙子上,自行车的拥有量是一定大于机动车的数量的。有一阵子,破脚踏车都走不成直线了,没有维修价值,几块钱也都属多余的费用。老胡于是喜欢上走路,脚踏祥云,直走得漫山遍野,西湖周围的每一座山都有着胡大爷的光顾莅临,孤山、葛岭、栖霞岭、万松岭,走得脚下生风,丰神迥异。伴着日落的光辉,苏格拉底有句“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生活”的名言,算是送给这位纯朴山民老胡对待现代都市的无限敬意。
许多年过去以后,著名美术学院油画专业研究生学历的老胡曾经的御用修车师傅同学,有次在明亮的高铁上朗诵了革命诗人的名句: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块土地爱得深沉…… ”
时光流淌,现实生活犹如一个轰然不停转动着的风车,个人故事往往不能满足大众泛滥的同情心。严谨治学、赤贫生活,这两点在他身上似乎从不矛盾,老胡依旧俯身埋头弓腰蹶腚着他的架上绘画艺术,苍白又平庸,想一直这样平静地走着,一直走下去……
听说印象派就起源于一个想要真实表达美丽日出的普通画家,在海边,这位普通的画家一直都在不停寻找和等待天朗气清的黎明,最终却不得不在迷雾里放弃并改变了自己的的画风。毕沙罗的传记里,主人公在巴黎一次邂逅了这位普通画家Monet,他不愿见其没命似地暴走,告诉他自己住在“13街区28号”,Monet“很遗憾没带纸笔”,毕沙罗叫他放心,说自己决不会忘记那些大楼所在的街名和门牌号。毕沙罗用这种方式对抗城市的冷漠无趣和千篇一律,其中更无趣的是老毕他看上了莫家风韵的女佣。
也许,每个不情愿被这个世界格式化的人,都有跟倾轧自己的生活对峙的方法,拥有乐观,执着地走在通往梦想的路上,这高度超现实全年无休之中的暴走状态,连带我们围观群众总不免好奇——老胡,工夫于画外,你想证明的或唯一确定的是,人世间应该还有另一名女佣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