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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9版:书法

隆万之变

■徐建融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有云:“正(德)嘉(靖)以上,淳朴未漓,隆(庆)万(历)以后,运趋末造,风气日偷。道学侈谈卓老(李贽),务讲禅宗,山人竟尚眉公(陈继儒),矫言幽尚,或清谈诞放,学晋宋而不成,或绮语浮华,沿齐梁而加甚,著书既易,人竟操觚,小品日增,卮言叠煽。”以隆万为中国文化包括中国画转变的一个关捩。中国文化当然是永远处在变化之中而不是一成不变的,但隆万之前的变化,是以士人为主流的儒学文化的量变,隆万所开始的,则是以文人为主流的“邪端异说”的质变。简而言之,便是由庙堂文化、山林文化变而为市井文化。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士人文化的标帜,故达则为庙堂文化,以“成教化,助人伦”、“粉饰太平,文明天下”、“君亲两隆,林泉高致”的道释、人物、花鸟、山水画为形象的体认。穷则为山林文化,以高逸图、水墨梅竹图、元四家的山水画为形象的体认。富贵、野逸,各寓其“志道弘毅”的胸怀。居其位则谋其政,虽知其不可为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为之;不在其位则不谋其政,虽不谋其政但益修自己之身,一旦有机会出山,庶几不负“天下为公”的重任。故诸葛亮高卧隆中,已定天下三分;陶渊明采菊东篱,而“猛志固常在”;倪云林高蹈远引,而“悲歌何慨慷”;王蒙、王冕遇到了机会,便义无反顾地离开青卞山、会稽山作飞蛾扑火。

  “达则超尘脱俗,穷则愤世嫉俗”,是文人文化的标帜。而无论穷、达,其旨都在追求个人超越于社会之上的物质、精神享乐,享乐的场所又一定在花花世界的市井繁华,故皆为市井文化。李泽厚先生《美的历程》把明中期以降的文化潮流称作“市民文艺的浪漫主义洪流”,足以证明这一点。不仅位居显赫的文人活跃于市井诗酒流连,落拓的文人同样活跃于市井诗酒佯狂。达者以董其昌为例,作为既得利益者,为了保障这既得利益,不管天下大事,避开朝廷的斗争,呼朋引类,出没于南京、松江、杭州等市井,饮酒、赋诗、作画、歌舞、狎妓。作为未得利益者,如徐渭、陈洪绶等,为了争取个人的利益,一面抨击社会的不公,一面穷快活于各地的市井,饮酒、赋诗、作画、歌舞、狎妓。袁中郎原以为做了官可以谋取更大的个人利益,不料做上了官,却发现必须忙碌于公事,个人的自由没有了,干脆辞官,回到市井中风流快活。袁子才有诗云:“一枝花对足风流,何事人间万户侯”、“勾栏院大朝廷小,红粉情多青史轻。”正说明在他们心中,庙堂的价值远不如市井,如果庙堂妨碍了他们的市井生活,就离开庙堂投身市井。至于这家的庙堂还是那家的庙堂,只要能保证他们的市井生活,则是无所谓的,所以清移明祚,一大批风雅的领袖、名士不惜去作贰臣。而晚明以降,青楼、酒肆的畸形繁盛,正满足了文人们追求闲雅生活的消费需求。

  或言,无论达还是穷的文人们热情地投入到市井中过闲雅的生活,不正与陶渊明的高蹈淡泊相一致吗?并不是的。陶渊明是“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归去偏僻的山野,辛勤地耕作,邻饮于乡老,无异于俗人,而不失“猛志常在”,一点不闲雅,也不风流快活。文人们或谋求庙堂,或摒弃庙堂,或空饷庙堂,或无缘庙堂,沉迷于繁华的市井,放荡地消费玩乐,所结伴的是名人雅士或市井无赖,而大异于俗人,闲雅且风流快活,却一点没有“天下兴亡”之担当。二者又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在中国文化史上,晚明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就是“山人现象”,市井上,满街都是“山人”,却没有一个真正生活在深山老林中的山人,有些甚至还在庙堂上吃着空饷!大体而言,明清的正统派文人画,形象地体认了庙堂上、庙堂外既得利益的达者文人的市井文化,表现为闲适。而野逸派文人画,则形象地体认了庙堂外未得利益的穷者文人的市井文化,表现为孤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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