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天下为公”而为人，文人自我中心而为己，这是为我和为人的分别。但“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这个“古之学者”即士人，而“今之学者”即文人，怎么士人“为己”、而文人“为人”了呢？其实，这里所说的不是怎样做人的价值观，而是说士人和文人之所以努力学习的目的。

　　无论“天下为公”，还是“自我中心”，要达到这样的目标，奉行其说者必须努力学习上进，不断地提升“为人”奉献或“为己”谋利的本领。因为任何一个目标，它的实现决不会天上掉馅饼，而必须自己去争取，靠什么争取？就是靠足够的本领。

　　士人的目标是“任重道远”的，担当重得很，责任大得很，力气小，就承担不起，本领小，就负责不起，所以他们努力学习的目标是为了提高自己的本领，而不是炫耀自己的本领让别人夸赞你、奉承你，这就是“古之学者为己”。像诸葛亮，本领够大了吧？但他认为自己还是有许多不足，自称不过是“卑鄙”之人，不足以当刘备的“枉屈”，“量臣之才以伐贼”，“才弱贼强”，不足以承当恢复汉业的大任，只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又像苏轼，本领够大了吧？但他认为自己“学材迂下，不敢复齿缙绅”，你谢民师这样看重我，实在“幸甚过望，不可言也”。正因为知道自己的不足、不够，所以他们要努力地学习上进，虚几不负为他人、为社会作奉献，以天下为己任。韩愈、苏辙等等，无不如此，因为深知自己的不够而努力学习。包括张大千先生，晚年自知来日已不多，所以对家人说，趁我活着，赶快把我的画卖掉，朋友们会照顾我的面子，等我死后就没人买我的画了。我的画卖得好，并不是因为我的画画得好，实在是朋友们对我的情谊重啊！

　　文人的目标是“自适为己”，欲望大得很，欲望的满足就是别人、社会对我的服膺和奉献、服务。要想让别人、社会来奉献我、服务我，当然也需要努力上进。其学习的目标，不是为了提高自己服务社会的本领，而是为了向别人炫耀，吸引更多的人来奉承我、服务我。所以士人饱学之后，别人不知道他，“人不知而不愠”，照样“平居无异于俗人”地“安贫乐道”。而文人有了一点本领，一定向别人炫耀，“平居大异于俗人”，我的本领多大啊！并附以各种“高雅”的行为、举止乃至“绯闻”、轶事来引人注目，使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俗人把他们当作艳羡的对象。如果别人不服膺他，便抱怨别人的有眼无珠、社会的埋没人才。冯瓘弹铗也好，毛遂自荐也好，都自认为本领大得不得了，你们应该重视我，其实不过“鸡鸣狗盗”之徒而已，甚至连“鸡鸣狗盗”也做不到。闻一多《诗人的蛮横》一文中讲到，我们的诗人为无关紧要的一点小事，“一时兴会来了，会把这消息用长短不齐的句子分行写了出来，硬要编辑先生们给他看过几遍,然后又耗费了手民的筋力给它排印了,然后又占据了上千上万的读者的光阴给他读完了”,“把安居乐业的人类都给惊动了”，“最末还要叫世界承认他是一个天才。要是哪一方面——编辑、手民或者读者——对他大意了一点，他便又要大发雷霆，骂这世界盲目、冷酷、残忍、蹂躏天才”！可谓道尽千古文人“为己”而学的目的。

　　我多次讲到，士人是成年人，好比有家庭责任感的家长，他的努力学习、努力工作，是为了提升自己的本领，为家庭作更大的奉献，而永远感到自己还很不够，离目标远得很。文人是未成年人，好比家庭中天真烂漫的儿童，他也在学习，学习的目的是为了向别人包括家长和兄妹炫耀，有了一点点成绩，便吵吵嚷嚷地向别人显摆，要求别人给他更多的糖果而不给兄妹，达不到就哭闹。“为己”、“为人”之学，大率如此。然后“为己”而学能更好地“为人”服务；“为人”而学能获得更多的“为己”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