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经皆史
■徐建融
■徐建融
四书五经,历来作为儒学的经典。四书者,《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五经者,《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合《乐经》为六经。四书皆经,书者常道;六经皆史,史者变道。所以相比于四书的常道,五经或六经更具实践性;而相比于诸史的变道,五经或六经更具理论性。理论中见日常的实践,实践中见常识的理论,所以认识儒学,进而认识国学,六经的意义至为重要。
具体而论,《易》讲的是阴阳消长的道理;《书》讲的是纲纪政事的实施;《诗》讲的是歌咏性情的发泄;《礼》讲的是条理节文的规范;《乐》讲的是欣喜和平的涵养;《春秋》合《左传》讲的是善恶正邪的分辨。这一切,都从四书天下为公的“仁”学分支而成,使“仁”显得更加具体。而落实到不同的时间、空间、条件、对象,千变万化,成败兴衰,这便是史。所以读六经,上须结合四书,下须结合诸史。但“史”不仅指过去的历史,更指今天的事实。所以读六经,不仅要结合过去的历史,更要结合今天的事实。诸史皆经,而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史者事也”。因为今天的事实,在今天虽不能称为“历史”,但到了今后一定也成为历史。所以这里所讲的“六经皆史”,主要不是结合过去的历史来谈,而需要结合当前的事实来谈。
王阳明认为,圣人之所以有六经的著述,是因为如同富家的父祖,生怕家中产业库藏的积累到了子孙手里被遗忘散失,卒至穷困,所以把这些财产分门别类地记录下来,珠宝有多少,藏在哪一个库房?粮食有多少,藏在哪一个库房?布帛有多少,藏在哪一个库房?使子孙随时取用。于是,在历代的子孙中,有的取此而遗彼,有的取彼而遗此,有的全部取用,有的全不取用,于是而有历史的兴衰成败。所以,结合当时的需要而正确地取用六经,是六经的生命活力所在。什么叫正确地取用呢?生了病不从仓库中取药吃当然是没有正确地取用,肚子饿了不从仓库中取米煮饭当然也不是,但生了胃疾却去取仓库中的头痛药吃同样不能算正确地取用。那么,得了头痛病去取仓库中的头痛药吃就算正确地取用吗?也不一定,因为“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并不一定有效。全部不取用,让仓库中的粮食烂掉不对;坐吃山空,富不过三代同样不对。正确地取用方法,就是一面吃仓库中的粮食而不是到外面去讨饭,一面又用仓库中的粮食作为种子,去播种、劳作、收获,使资产不断增长,这才是正确的取用。
王阳明又说,历代的学者,多“不知六经之实于我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宝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人丐夫,而犹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呜乎,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这些看似非常重视六经的学者,实在并未懂得六经的真正意义,在于必须用于当时当地的日常生活。钩沉辑玄,弄清六经的训诂文义当然是需要的,就像弄清家中库藏的账本一样。但脱离了日用,文义便不是六经,就像撇开了仓库中财产的取用,账本并不是库藏,是一样的道理。阳明心学的价值,正在于把包括六经在内的儒学,由理学的书斋引入现实的人心,引入现实生活的经世致用。
今天的不少国学研究专家,尤其是经史研究专家,无视社会现实中尚功利、崇异说、侈淫词、竞诡辩的现状,而以“习训诂,传记闻”为六经,且斥结合社会现实而阐发国学文化的学者为“没有学术性”甚至“败坏学术”,使学术成为高深艰奥的小众精英文化,这就完全背离了国学文化“六经皆史”的日常和常识之真义。需要说明的是,以日常和常识为国学的“秘密”是我一贯的认识,但却是由刘绪源先生总结概括出来的。但我却不同意“秘密”的说法,因为它是前辈学者的一个共识,如孔子就说“下学而上达”,就是在形而下的日常和常识中体悟并实践高大上的道理。张元济的《二十四史札记》,也是在出版“二十四史”的工作实践中写出来的,而不是申请了国家的课题经费,在学术的象牙塔中“研究”出来的。只是到了今天的专家,受西方经院哲学的影响才显得“秘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