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鸟画传统散议
文/薛永年(北京)
关于中国花鸟画的宝贵传统,有的我们已经认识到了,有的可能还没有引起注意。讲到中国画的传统,张彦远说:“始于立意,归于用笔。”这其中,有立意,有为象,有笔墨,花鸟画也不例外。我今天主要不是讲笔墨,而是从意和象的角度讲,结合古代优秀的作品,特别是20世纪“借古开今”传统派的一些精彩的作品来谈一谈我的体会。
中国花鸟画出现比较早。最早的是在美国奈尔逊爱金斯博物馆收藏的陶楼上的画作,画的是一群乌鸦在树上徘徊。魏晋就已经有擅长画花鸟画的名家了,到五代的徐、黄完全成熟,比西方要早。西方也有类似的画,画静物、画自然。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
中西的异趣
一般而言中西绘画有同也有异,西方的花鸟画比中国晚得多,传统也不一样。大家看,后期印象派梵高的《鸢尾花》和扬州八怪之一李鱓的《土墙蝶花》,都是画鸢尾花,也叫蝴蝶花,但追求全然不同。梵高的鸢尾花,作于晚年,画的是生命的灿烂,是旺盛的活力。李复堂的蝴蝶花,画于他被迫离开宫廷画师的岗位之后,流落江湖,亲眼目睹了春雨后农家土墙头蝴蝶花的盛开,结合画上的题诗题跋,可以清楚看到,他的画以“庄周梦蝶”为典故,抒发了来自老庄思想追求精神自由的胸怀。
印象派画家莫奈的《睡莲》,画的是荷塘,是他晚年的代表作。扬州八怪之一金农的《荷塘》,也画荷塘,但两者旨趣不同。莫奈表现的是水光的迷人,是变换不定的丰富色彩。而金冬心的作品,画得比莫奈简练,也不受焦点透视的束缚,只画近处荷叶田田,后面画一只船的部分。上面的长篇题跋说,他是杭州人,但生活在扬州,一到夏天六月,就想起了家乡,想起了西湖的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想起那种美丽的景色。他于是画了荷塘,还画了船。他说我虽然没有画人,但是仿佛可以看到衣香鬓影,可以听到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这样的画,突出的是人,而不是湖光山色,不是映日荷花,而是想象中的船娘与管弦的悦耳。是一片乡愁。
寓兴与象征
寓兴,在诗歌里,意思是托物起兴,借景寓情。在画论中,见于《宣和画谱·花鸟绪论》,里面说,花鸟画与诗歌互为表里,画家要善于把自己的感兴寄寓在画里,让看画人获得“登临览物”的同样感受。齐白石的《青蛙》,属于这一种。他描写一只小青蛙被拴在草上,失去了自由,他的小伙伴们发现了,急得高呼大叫。很有情趣,这种情趣更深的含义是:小青蛙跟我们应该是平等的,我们应该爱护小生命。不要把它不当生灵,而作玩物,惹得它的小伙伴干着急。齐白石在画里所表现的感受是很深刻的。不是把青蛙做为玩耍的玩具,或是下酒果腹的对象,而是儿童一样的生命。
明代徐渭一生遭遇很不幸,多次科举不第,英雄无用武之地,好不容易被一位军事长官赏识,发挥了才能,但这位长官被怀疑是严嵩同党被抓,徐渭认为自己也被怀疑,从此疯疯癫癫。《墨葡萄》是徐渭误杀妻子入狱,被放出后晚年之作。另一幅《石榴》的作画时间也相近。这两张画体现了“寓兴”传统。《墨葡萄》上题诗说:“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置野藤中”,说明他把葡萄比喻成没有人赏识的明珠,用以自况。他画得非常狂放,大墨淋漓。开始我看不大明白,我想,这葡萄珠画得怎么像藤萝花?后来我慢慢体会到了,他画的是葡萄干,野外的葡萄,没人采摘已经晒成了干,表现了无法排遣的悲愤。另一幅题着:“山深熟石榴,向日便开口。深山少人行,粒粒明珠走。” 说的是,石榴在山里已经成熟了,但是没有人发现。这跟画野葡萄是一个含义,都是“寓兴”,都是通过一定的景物来寄托他的感受。吴昌硕的《牡丹玉兰》则用花木来象征玉堂富贵。象征的手段,增加了观念性,减弱了寓兴性。
意趣与齐物
中国花鸟画讲意趣,意趣又反映了人和花鸟的情感联系。有些与“齐物论”思想有关,花鸟画创作中的“齐物论”思想,就是平等地看待花鸟禽鱼。现在有些当代花鸟画家,喜欢说我表现生存状态,而在宝贵传统中,还追求比生存状态更多的东西。
宋代李迪的《禽浴图》,画小孩子洗澡的木盆,里面还有水,被一只八哥发现了,它就跳进盆里洗浴。画家画的八哥,是像孩子一样的小鸟,幼稚不懂世事,颇有情趣。画家是带着欣赏的爱怜目光来表现的。另一张是17世纪荷兰的静物画,画中的鸟已经死去,一只挂在柱子上,一只放在案子上,旁边是水果。画家是把鸟类作为猎获物,画是主人的生活,对鸟类看不出什么感情。陈用志的《雏雀图》,是画盛东西的藤筐,被欢快的麻雀当成了玩具,当成了游戏的乐园。画的是鸟进入了人类的生活。
郑板桥的《墨竹荆棘》,画竹子和荆棘,题了一首诗:“莫漫锄荆棘,由他与竹高。《西铭》曾有说,万物总同胞。”《西铭》是宋代著名哲学家张载的文章,体现了“民胞物与”的观点。诗的意思是,不要除掉竹园中的荆棘,让荆棘自由自在地与竹子并肩生长吧。为什么这样想、这样画呢? 郑板桥说,张载说过:万物都是我们的同胞。他把宇宙看成一个大家族,人类是同一父母所生的兄弟,万物是人类的同类。
奥理冥造
奥理冥造,是宋代沈括提出来的,意思是不按物理画,而按艺术规律画,画家要有大胆的想象和高度的艺术幻化。
齐白石的一件神品,叫《荷花影》,画水面上的一朵荷花,还有荷花在水中的影子,以及水中向荷花影游来的一群蝌蚪。画家独特的构思立意,上世纪50年代最早被王朝闻先生发现,他写文章评论,后来许多人都评论过,包括上海的书画篆刻家韩天衡。他们说这张《荷花影》画得绝了。第一,荷花的影子应该是倒影,画中是正的。第二,如果水面上有风,起了波澜,影子应该是散乱的,齐白石画的影子一点也不散乱。第三,只有在岸上,通过光线的折射才能看见水中的倒影。蝌蚪在水中根本看不到荷花的影子。齐白石画的,是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事物,来自于艺术的想象,艺术的幻化。不是画现有的东西,而是画没有的东西。如果把对象像照相似的画出来,还有什么意义呢?那样,画家的思想感情,画家的想法,就得不到充分表现,而齐白石这张画,这种“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最终是想表达:水里荷花的影子当然美,小蝌蚪执着的追求美丽事物的精神很好,但如果你追求的是一个影子,根本无法达到的东西,岂不是白费劲吗?这件作品用现实没有的笔墨,极尽精微地提炼对象,画出了神似,画出了诗情,更画出了深刻的生活哲理。这幅画画成后,正赶上白石老人的学生李苦禅和许麟庐去看他,都看出了高妙,纷纷向老师要。白石老人只好让两人抓阄,结果许麟庐得到了,白石特地作了题跋,风趣地说得到此画是缘分。但他怕李苦禅太失望,立即又画了另一幅《荷花与蝌蚪》,水面上也有一支荷花,但不再画荷花影,而是画水面上一片荷花瓣,蝌蚪追上了荷花瓣,推着荷瓣前进。同样充满诗情,也专门加了题跋。
黄慎的《西瓜》同样是异想天开的产物,这张画非常妙,在中国画里面也是不多见的。我们夏天去买西瓜,切成牙,画中的西瓜是一个新的品种,长出来带叶就是一牙西瓜,现在还没有这样的西瓜,这是清代扬州八怪之一黄慎创造出来的。他何以有这样的构思呢?从题跋看,就是他在草书题跋中讲的:“剖开天上三秋月,飞作人间六月霜”。夏天不是很热吗?把这个西瓜画成月牙假想你在外边乘凉,看到月牙变成的一块西瓜,吃到嘴里,马上就感到凉快了。这是非常富有想象力的。
再说一张也很有意思的《鱼鸟图》,作者是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他是一个几乎不可超越的高峰。他是明代的一个公子王孙,到清代被迫当了和尚,在清代还没有调整政策之前,他是一种很不自在的生活状态,别人是国破,他是国破也家亡,非常有悲剧性。苏州博物馆收藏的册页里这张画中只有一只鸟,说它是鸟,又有鱼的尾巴;说它是鱼,又有鸟的翅膀。有一句古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环境对于这只鸟或者鱼,既没有海阔,也没有天高,已无法施展才能,也许它就是作者的化身,显示了八大进入清代后的悲剧身世。画中的鱼鸟,画的是半鱼半鸟的样子,依据是庄子“逍遥游”中的鱼鸟转化。上海博物馆收藏了八大山人另一幅《鱼鸟图》卷,左下角题跋引用了庄子“逍遥游”中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在庄子心目中,鱼和鸟是没有分别的,可以转化的,《鱼鸟图》也可能表现了这位禅宗画僧不执着一物的顿悟。这是《鱼鸟图》的另一种解读。
(下转第1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