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物
■胡建君(上海)
几乎一年四季都穿长裙。张雨生有首歌叫“一天到晚游泳的鱼”,这就是长裙的状态。行走时自在轻盈,无拘无碍。上下楼梯需轻提裙裾,敛声静气,连心情都变得优雅起来。天气暖和的日子,任裙摆轻轻滑过裸露的脚踝,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寒冬腊月,夹棉的长裙很有包裹感,足够温暖妥帖,让自己像含苞的花朵,等待在阳光下绽放。
对于不太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语言,是穿在身上的思想。最爱棉麻质地的衣物,尤喜厚实有质感的那种,或粗砺或细腻,都是一种布衣蔬食的平淡,一种可以把握的美好,再美都落地于人世间。也有几条丝绸的长裙,如果说棉麻接近于大地、树木或者风,丝绸就更近于水,它冰凉、细致、优柔,如同逝水年华。而蚕的结茧吐丝,本身犹如女性一生的暗示。张爱玲说过,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记得考研时我就穿着一件织锦缎的改良中装,住对门的考生一直以为我是台北人,可见面料和款式是有语言和气质的。也喜欢香云纱,夏天贴身穿着干净滑爽,冬天制成小棉袄或棉裙,另有一种低调的奢华。面料的暗花在阳光下隐现,如同心情流露在字里行间。一匹白色坯绸要经过三四十遍薯莨汁液的浸染、数度河底淤泥的涂封、七天烈日的曝晒,才能最后成型。香云纱历经水、土、木、火的考验,最后用剪子裁开、制作,因而暗藏了五行和玄机。有时简简单单的一件衣服,却不是人人能够驾驭的。衣物也同样能改变人的样貌心情,如同水倒进杯子,暂时成了杯子的形状。
我喜欢的服装颜色偏灰色调,比如蓝灰,一直觉得这是一种有气质的色调,蕴藉、内敛、不温不火。可以适当用首饰、围巾或打底衫下摆、袖口等提色,张恨水似乎很懂这一套,他喜欢一个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蓝布罩衫,于罩衫下微微露出红绸旗袍,天真老实之中带点诱惑。也喜欢诗词中关于服饰色彩与动态的描写,比如英雄人物总要配上“红巾翠袖”,显得美人如玉剑如虹。那句“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读来便心底柔软。而“青衫磊落险峰行”或“独抱绿绮琴,夜行青山间”,呈现的是一种剑胆琴心的孤独。那“揉蓝衫子杏黄裙”或李白那句“行酒石榴裙”,又有着旖旎的风情。还有“裙拖湘江六幅水,髻挽巫山一段云”,在纯净的蓝绿调子与青山白云之间,更有一种慵懒的神仙意态,非常女性。
每个人对服装或配饰都有自己的经验与偏好。徐志摩在给陆小曼的信中,表示对西服的排斥,觉得脖子、腰、脚全上了镣铐,行动感到拘束。而我见过他穿西服的相片,干净飒爽,穿长衫反倒显得绵了。中医大家张建明是喜欢西服的,他说为什么中医一定是中装形象呢。他穿着质地考究的西服,全身心地双手把脉,西服的那点拘束,与他严重以肃的凝神状态,恰恰是匹配的。帽子或围巾等配得好可以给服装加分。男人戴帽子好看的并不多,一般要轮廓鲜明,脸瘦脖子长的戴了才有型。我爸爸算一个,他喜欢皮质的黑色贝雷帽,与皮衣、棉麻外套或毛衣都相得益彰。画家张桂铭有很多品质精良的带沿帽子,大概有他老家绍兴毡帽的影子和情结,张先生戴帽子很优雅。
雕塑大家潘鹤则喜欢白色鸭舌帽。年前我去广州访谈,潘先生从帽子、外套到鞋子,一律白色,很难想象这是一直与泥巴打交道的人。他和表妹有一段旷世恋情,半个世纪之后,二人于北美重逢,潘先生一身白衫白裤,风流倜傥,久违的表妹依然风华绝代。岁月静好。国仪老师常年佩一条花色真丝围巾,后来知道那是有故事的,围巾上有着伊人的心痕手泽,还有历久弥新的记忆。中行老师说过“任是蓬山无去处,也应携手共沧桑”。即便流年有那么多的伤痛和遗憾,也永远相信爱情。爱情和衣物,充满了缱绻的情愫,都不仅仅是能用新旧来衡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