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为什么
这样红
(八)
周联一
曾读过一篇谈论瓦当的文章,文中感慨瓦当艺术的精美绝伦,但又为文字瓦当所用仅区区四百多个汉字,对于书法、篆刻创作借鉴的不方便而颇多遗憾。此谓之照搬,拿来就用显得太重功利,容易停留在物象表面。假如不去“之所以然”里作探索,广开思路扩眼界,鉴赏和借鉴引用就恰似雾里看花,“美”在哪里也会门径翳闭,朦胧迷惑。试以瓦当形而下的制作工艺为切入点,探索瓦当美在技术层面的支撑,为瓦当美的鉴赏投石问路。
纵观汉代艺术,其风格之一为雄强阔大,瓦当文字也大都饱满生动,凝练丰腴。其结构可圆可方,布局可以盘曲繁缛;也有简洁舒朗、大气开张的排布;书体的线条粗细多变任由天机,但拥有雄强劲键的线条是它们特有的共同规律。秦汉瓦当的制作,一般先在陶模上用提炼揉制好的湿土压制出瓦当的圆形当面,再用泥条盘筑在瓦当的背面,经过削制、整形、加固黏合并切掉圆形盘泥瓦筒的一半,就成了件带着筒瓦的整筒瓦当。瓦当文字之美,可见取决于其“母亲”,即“陶模瓦范”的遗传因子。
我收藏的出自陕西西安南郊的西汉“冢上”瓦当,作上下排列的布局,两字为典型的汉代小篆字体,“上”字两边饰有蛇形曲线,用以填空补白。(见图一)这方直径达16厘米以上的大瓦因为文字线条的壮硕雄强,开阔的当面即显得饱满雄强,神气充沛。细看“冢上”两字的用线,圆浑丰腴,厚实饱满似用圆钢筋盘曲而成,线条折角和收口的地方,有如昆刀切玉般斩钉截铁。字口的犀利刚劲,配以“上”字中竖的圆转和相呼应的蛇形曲线,正所谓“刚健含婀娜”,粗而不犷,文质允协。试想此瓦字体或可以重新结构,布局也可另做编排,但使“冢上”瓦当显得神满气足、苍劲浑莽,力可拱鼎的原因,是“冢上”两字饱满厚实的线条,这个绝不能变换。若溯源而上,看看瓦当的母亲“瓦范”,则更可以一窥汉代工匠制瓦的高超技能,充分领略汉人对于线条的观念和表达方法。所附“长乐未央”瓦范出于山东西汉时期的鲁国地区,双线的十字界栏,将汉代常用的这一吉祥语分置在右起直读的四个扇形位置里。阴刻线条饱满浑厚,极度扩展的气势强大到几乎占满了当面所有空间,西汉瓦当钢筋铁骨般的线条,非如此深峻健壮的“子宫”不能胎息。(见图二、三)据此可知,汉代瓦当作者在雕制木模祖范时,任凭书法家怎样书写、布局瓦文,他一刀刀刻出的阳线,当如同盘珠堆玉般站立的走线才是根本。制作技艺、美学理念或可以说千道万,基本道理却一定有一条,即线条的立体质量感。瓦当镶嵌于高大巍峨的宫殿屋檐,人们抬头仰望时,瓦当凸起的纹饰一定要清晰可辨,视觉感官的满足是不变的硬道理。此为瓦当纹饰美的根本起点,“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理由就在于此。
古人用线意境邃密宏远,技术精湛到无与伦比。我珍藏的一方战国时期鲁国所出的半圆瓦当,朴实的圆弧线从中心开始层层外延,画面简练,意境阔大。(见图四)诗经《小雅》有:“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句,描写宇宙万物欣欣向荣,壮阔无比的气象,此瓦纹饰足可担当。小小的一片瓦面仅用简单的几条弧线装饰,看不到繁缛的雕琢痕迹,凝练肃静,到达高贵浑穆、天高地远的境界,已臻极品。设计此瓦的作者,满满的自信其实就根基于这根浑朴圆润、意蕴无穷的圆弧线,“美”就是如此的单纯。有这样的好老师,日后的汉瓦怎会不精彩?顺流千年,用“线”神化为魂魄的传统艺术又怎会不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