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练
如生
专访马克西莫夫
油训班学员汪诚一
■本报记者 赵丽莎
1956年的5月,两位青年画家乘火车从北京到哈尔滨,再转车到鹤岗。这里已经是当时中国铁路所能覆盖的最北端,他们从鹤岗换乘汽车到达了荒凉的罗北县,当时的罗北县视野所及之处只有稀疏错落的土坯房和骡马店,没有公路,甚至有的地方没有路。两人雇了一辆马车叮铃啷当地载着行李画具,一路驶向一个叫不出名字的蛮荒之地,那里距离罗北县城有几十里,北京青年志愿者垦荒队的驻地就在那里。
5月的天,在当时被称作“北大荒”的垦荒队驻地,松动的黑土上还留着残雪。眼前是无尽的荒原,疾风吹过,荒草摇摇晃晃,浮浮沉沉,这片处女地对于当时这两位青年油画家来说,既陌生又神秘。
他们是来自马克西莫夫油画训练班的詹建俊和汪诚一,为了收集毕业创作素材来到了北大荒。几个月后,詹建俊创作了《起家》,汪诚一创作了《信》,两件作品真实地反映了青年垦荒队的生活。用他们“马训班”同学靳尚谊先生的话来讲,这幅《信》尤其以生动完整的画风成为当时他们毕业班老师、苏联画家马克西莫夫最喜欢的一张作品。
马克西莫夫油训班的经历
说起马克西莫夫训练班,在新中国美术史上,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具有里程碑式意义的事件。1955年2月,苏联油画家、苏里科夫美术学院教授马克西莫夫应邀来华担任中央美术学院的顾问,主持了为期两年油画训练班的教学工作。“马训班”的举办使新中国油画教育从此摆脱了没有教学大纲和教学方案的粗放办学状态。汪诚一正是“马训班”的20名学员中的一个。
马训班的学员是来自当时全国六所美术院校以及美协、部队和出版社的青年美术工作者。
当记者提及关于“马训班”的往事:“还记得当时从杭州去的有哪几位?”汪诚一回忆说,“杭州有王流秋先生,他当时是浙江美院绘画系主任。于长拱,他跟我年龄相仿,同年进入浙江美院学习、工作。还有王德威,他原来是新安旅行团的美术队队长。”时光荏苒,转眼已经大半个世纪过去了。
马训班里的学习状态是怎样的呢?汪诚一记得很清楚,“我们在马训班学了两年,1955年5月去的,第一年画素描、学油画,之后整整一年用来创作,包括深入生活、搜集素材,准备构图,最后上画布的时间只有三个月。马克西莫夫不同意没有深入生活而画些不熟悉的题材,所以我们大家都分头跑,深入生活创作。”于是,就有了开篇讲到的深入北大荒生活创作的经历,那么当时为什么决定画《信》这样一幅作品呢?
他说,“自从1955年共青团中央号召并组织了60人的北京青年志愿者垦荒队去了北大荒,当时《北京日报》几乎天天报道,我和詹建俊被吸引了,心想那里肯定有故事。詹建俊说要画《起家》,那我画什么呢?我盘算可以画几个年轻人,面对前面一片荒原,牵着马儿望着远方,一副雄赳赳气昂昂很有劲头的样子。这时马克西莫夫建议,你们别在这儿想了,去看看吧。于是我和詹建俊拎着画箱就去了。到了那里我才体会到,他们虽说是自愿来的,很光荣,可是荒原生活的单调和艰苦使他们对家乡和亲人更加思念,我发现他们最期待的就是隔三岔五来的邮递员了。就在一瞬间,我看到了他们真正牵挂着的那份情,那份爱。”于是,《信》中那温丽的调子,玫瑰色的黄昏,也许正是画家抓住了缱绻在艰苦垦荒生活中的一丝诗意,温情、唯美而又浪漫。
说到对马克西莫夫的评价,汪诚一坦言,“马克西莫夫是一位很好的老师。他对中国油画的发展是有功劳的。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基本上没有一个关于油画教学、素描教学系统的体系,马克西莫夫在这一方面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当时在中央美院举办过全国素描座谈会和全国油画座谈会,他对苏联的教学做了全面系统的介绍。会后,各地美院开始逐步推广,直到留苏学生回国才更加完善起来。从油训班来说,影响更大的是油训班的毕业创作,它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至今仍影响深远。”
历史画与现实主义的选择
俄罗斯巡回画派的影响在那个年代对于美术工作者来说像是一剂强心针,它使大家认识到油画可以如此深刻和令人激动的表现画家对社会的认识。“我们为什么画那批创作的时候很有劲儿?正是巡回画派给了我们这些影响。它带给你一种很强烈、震撼的东西。”
不同于其他人的创作面貌,汪诚一尤其在画面的深刻立意与思考表达中加了几分抒情。对此他回应说,“我喜欢深沉、平和的东西,可能这跟我的性格有关系。艺术肯定是要画如其人。”
有人问起《信》这件现实主义的创作当时既已受到广泛的好评,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为什么没能以现实主义题材继续画下去呢?他说,“时代走向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时代大变革背景下的个人力量渺小,个人命运的沉浮也无不被时代洪流裹挟。
题材的深刻构成了作品的深度,画面细部处理无疑成就了作品的厚度。汪诚一的其他一些作品,比如《国际歌》、《千古奇冤》、《神州沃土》等也都称得上如此一般有深度、有厚度的作品。他说,“历史画既要深刻,还要有厚度。我现在年纪大了,看的事情也多了,发现很多事情都不是孤立的,包括国际、国内,或者一个家庭发生的事情,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四面八方的矛盾牵扯的,这就是它的厚度。凡事不能光看到一件事情上面的是非。历史画更是如此。”
油画文人画的探索
如今87岁的汪诚一依然精神抖擞,谈起往事时如同昨日般清楚明晰。这位老者还在砥砺前行的路上,因不愿重复过去而不停的探索。
没有创造性,艺术就没有生命。汪诚一退休后的创作越发注重“写”,表现简约、纯粹的意境,融入了中国画的味道。“我希望能把中国画‘写’的感觉放到油画中,我在中学时就喜欢画中国画,后来油画里就尽量融入一点,开始尝试着不用塑造的方法,来减弱体积和色彩。”他说,“我总是觉得有一张最好的画还没有画出来。”
油画从西方传来,作为表述中国文化主题和表达中国思想观念的视觉载体,以及作为表现中国画家文化情怀的语言,越来越有新的可能。就像当年林风眠所倡导的“中西融合”的观点,中国油画也正在寻找自己发展的路向。“写意油画”也渐渐成为当代中国油画的一种新的学术现象,体现了中国油画家新的文化选择。
虽然难做到日日新,但是求新求变的心态在汪诚一身上还很明显。看到画室的角落散落着一张早期的画,他说这是收拾出来想要改的;画室一进门的地方还有三张为了参加写意画展览而刚刚完成不久的新作。他能以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展现写实的情节与故事,而“写”的背后流露的更是画家的一种心绪的抒发。
尽管早就开始以“写”入画,表现在画面上,汪诚一还是越来越专注于对于形式语言的探讨,他越画越简约,几条有意味的线,稳定的构图,看他的画很容易使人平静下来。靳尚谊先生曾评价说,“汪诚一以早期现代主义绘画精髓为基础,吸收了中国文人画的元素,形成了现在大写意及半抽象的画风。”尚辉则这样评价,“作为‘马训班’的优秀学员和那个时代苏派绘画的杰出代表,他的创作路径的改变既折射了时代审美文化特征的转换,也体现了他个人眼界、格调、胸襟与修为对他艺术面貌的深刻影响。”如果说他对现实主义带有一种迷恋的创作热情,那么“写”即是基于他的修为和爱好。两者矛盾又不矛盾,写实与写意,正是他创作生涯中两种极致的表现。
的确,他从写实走向写意,从加法走向减法,尚辉还这样定义,“汪诚一晚年的作品更加具有中国油画的本土特征,那种淡定、洒脱和幽雅,也是洗尽铅华人书俱老寄至味于澹泊的中国文化境界的一种体现,可谓具有油画艺术语言特征的油画文人画。这是对世界油画史的开拓与贡献。”
与很多“马训班”同学不一样的是,他已经跳出苏派这块“铁板”,他的画已然不再像“马克西莫夫”了。细数他从1949年进入中央美院华东分院预科,之后将近70年的美院学习、创作与教学经历,几乎与新中国建国的时间和历史一样久远。大半个世纪,瞬息万变的世事常如过眼云烟,抛开昨天,这位老者、智者,依然还在创作的路上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