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镜塘的痴迷与醒悟
■蒋频
钱镜塘的痴迷与醒悟
■蒋频
钱镜塘(1907—1983年),原名德鑫,字镜塘,晚号菊隐老人,后以字名世。钱镜塘原籍浙江海宁,为吴越王钱镠30世裔孙。其祖父钱笠群、父亲钱鸿遇均做过清朝的小官,且皆善丹青翰墨,爱好书画收藏。钱镜塘自幼深受家庭环境熏陶,善画,能治印,爱好诗词戏曲。钱镜塘临帖学习书法,照着石印版的《芥子园画谱》学画山水;钱镜塘也读报纸,虽然上海的报纸投递到海宁要晚两天,但总体上他了解外边的社会发生了些什么。钱镜塘对上海地区浓厚的艺术氛围留下深刻的印象,此间他开始涉足书画收藏,也向朋友们展示他雅好丹青的一面。
“九·一八事变”后东北逃难来沪的人很多,其中不乏世家大族,许多人为生活所迫低价转让所收藏的历代字画。钱镜塘用二千银元开始了他的收藏生涯,他抓住了机会,低价购入一批明清字画。之后局势趋于太平,涌入租界的富人很多,待安顿下来后又回头购买字画点缀门面。这一进一出让钱镜塘赚得了收藏生涯中的第一桶金。此后他在复兴中路(1943年前称辣斐德路)近重庆路处租门面开了家古董店——六莹堂。随后,钱镜塘以六莹堂为平台,在上海多次举办历代书画展销,认识了多位名家。
精明的钱镜塘根据自己的情况,制订了扬长避短的收藏策略,那就是选择年代较晚的海派名家的书画和明清地方名家的书画入手收藏。一来自己身处上海,海派名家的书画量大易得,且精品颇多,有充足的选择余地。另一方面,一些地方名家特别是自己家乡海宁等地的书画名家的作品,如明代李因、清代画僧六舟的书画,自己本就有收藏,鉴定方面自然也积累了不少心得。有了这样的基础,至1936年9月,钱镜塘成功地举办了五届书画展览,六莹堂在上海也开始小有名声。由此,钱镜塘信心大增,无论是用于收藏的资金还是藏品的质量都有了不小的起色。这也更坚定了一个后来贯穿钱镜塘整个鉴藏生涯的宗旨——以画养画,留下优秀的和自己所喜好的,出卖自己暂时不需要的,获得的资金又可以再次用于作品的征集之中。钱镜塘的藏品和资金就在这个模式的流通过程中不断得到扩充和丰富。
在《申报》所刊“六莹堂古今名人书画第五次展览会”的展讯旁,即有钱镜塘的如下自述:
鄙人雅好书画,殆成痼癖。遇古今名流手迹,往往浏览展玩。动废寝餐,观之不已。辄思购而致之,私为己有。积以岁月,箧衍遂兹。粉蠹汗牛,家珍徒拥。然看囊之钱有尽,嗜古之欲无穷。有时续遘新赏,爱有所迁,而力有所绌。转辗寤求,惟有踅斥旧藏,公诸同嗜庶几,易则两全,各得其所。虽曰市道必有可观,因是四届举行,购者叹为观止,今复续有贡献,仍循囊例臚,列名品以供鉴家采择。六莹堂主启。
在这段自述中,钱镜塘特意强调了自己的个性和举办书画展览的初衷,那就是因为个人“雅好书画殆成痼癖”,但是困于资金不足、能力不及,惟有将旧藏公诸于各位同好,大家互相交易、各取所需。
考察钱镜塘日后在中国书画收藏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这一切还只是小试牛刀。
1937年上海爆发“八·一三事变”。上海地区陷入混乱状态,许多达官贵人富商巨贾纷纷抛售书画藏品,市场上又一次出现了名家字画贱如萝卜白菜的行情。钱镜塘是尝到过甜头的人,他匆匆从上海赶回老家,说动祖父和父亲低价出让房屋田产,仅携带现钞和所藏名家字画避居上海。他还雇佣了一批人,成天蹲守或游走于五马路等古董市场,一旦遇有故家旧族出让古物,立即上前看货揽货。有了如此谋划,他总能比别人先一步买到好的藏品。统计资料或许有些夸大,钱镜塘在此期间一下收进的古旧字画数量多达3万余件。据老辈人回忆,那时的六莹堂内名家字画堆得满坑满谷,用宁波话说是蟹也爬不进了。随便打开一件,不是四王的山水就是扬州八怪的花鸟,其盛况可以想象。钱镜塘将出售房屋田产之资用以购入历代名家字画,此举被圈内称为收藏界的大手笔。
在字画买卖中,钱镜塘对自己的收藏品进行了升级,在收藏的历代名画中有范宽的《晚景图》、徐熙的《雪竹图》、董源的《山水图》、王石谷的《竹屿垂钓图》等。
随着钱镜塘收藏品的丰富、鉴赏水平的提高,他的交际圈越来越广,社交活动也日渐频繁。
钱镜塘的经济宽裕后,在上海茂名路购买了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楼。裱画名家严桂荣回忆当时的情景——茂名路的洋房他几乎每天要去两次,早上送去钱镜塘裱好的字画,或有送古旧字画的掮客过来,一起品鉴到中午。下午一般是钱镜塘收藏圈内朋友的聚会。吴湖帆、张葱玉他们常来走动,看画、题跋、作诗,或是唱几阙昆曲。有时钱镜塘也会去古董市场淘换文物,或是回访其他朋友。到了晚上八点以后,严桂荣会再去钱府,这次是去拿要做的东西。这也是钱镜塘当时基本的一个生活状况和社交方式。
其中,与吴湖帆的相识对钱镜塘的书画鉴藏生涯尤为重要。钱镜塘与吴湖帆相交前后达30多年,两人之关系亦师亦友,彼此相惜尊重,时常酬应书画,探讨书画鉴藏之趣。如果说钱镜塘在此前的买卖中积累了书画收藏的实战经验,那么在与吴湖帆的交往中,钱镜塘将鉴定书画的经验引入了学术含量。20世纪40年代中期之后,钱镜塘本人也成为了书画鉴定大家,因此,书画界赠给他与吴湖帆“鉴定双璧”之美誉。
钱镜塘喜欢将所收藏的书画进行鉴别分类。他收集各家各派所绘同一题材的作品加以研究,如荷花、牡丹、梅花等。这种专题收藏方法从他的收藏印中也体现出来,如“镜塘藏扇”、“镜塘藏荷”、“钱镜塘珍藏乡贤经籍印”等。清末以来,考据之风盛行,钱镜塘胜人一筹的地方便是他严谨的考据。他所藏的《明代名贤尺牍》20册,皆紫檀木镶框,锦缎覆面精装而成。在每位名家尺牍旁,均有他楷体工整的人物考证。他收藏的书画作品,如明代的李因、查继佐,清代的许汝霖、陈元龙,近现代的徐砚、周承德等人的作品上,均用工细的小楷对作者的生平、艺术风格、著述等做了严谨的考证。
钱镜塘最出名的是果断买下范宽的《晚景图》。一天,钱镜塘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说广东路某古董店收到一张画,落款是范宽的字,但是没有印章。他立马赶到到店堂里,看了很长时间,问要价多少,老板说要16根金条。钱镜塘说既然没人敢买,那我借回去看一晚上,明天一早作出决定。钱镜塘在收藏界很有人望,这幅古画就被他带回家中。钱镜塘研究了一宵,清早从二楼窗口看到古董店老板已等在门外,他取了16根金条交给老板,画就留下了。那一晚说是研究,其实还是凭感觉。又经过一番深入研究,钱镜塘才在收藏圈内讲了这张画的来龙去脉:范宽的《晚景图》在明代是严嵩收藏的,到了清代,这张画流入到当时大收藏家毕沅手里,毕沅出事后,这件作品被抄没入宫,后来又流入到民间,到了浙江平湖葛金烺家里,抗战时期,葛家的帐房先生出了坏心,偷了一批画,范宽的《晚景图》即在其中。眼看着时局有变,那账房想卖了变现,于是此画被送到了古董店里。
当时这幅《晚景图》上的印章已经看不出来,钱镜塘请严桂荣重裱。严桂荣用热水泡画,慢慢清洗画芯。待画面出现了些许印章的痕迹,他在上面涂上油脂隔纸烧烤,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最后这个印章终于显示出来了。
钱镜塘最钟情的画家是任伯年。据传钱镜塘最多时收藏有任伯年的大小作品2000来件,最出名的一件是《华祝三多图》。而任伯年的《群仙祝寿图》12条屏也是经钱镜塘收藏后才进入了公众视野。那时钱镜塘住在南昌路上,每天早上到重庆路的吴湖帆家附近的沧浪亭去吃面。某天他吃好面回来,经过一个画廊时听到刮纸的声音,觉得奇怪而循声进门。钱镜塘看到画廊的老板正拿把竹刀在刮一件作品表面的赤金。他问你用刀在刮这个干什么?老板说画卖不掉,把上面的黄金刮下来卖钱。这是谁的画?钱镜塘开始随意地问。老板说这套画有12条屏,上面落的是唐伯虎的款,很多人一看说是假的。钱镜塘见画上的笔墨神采奕奕,于是认真看了起来。这一看吓了他一跳,这套作品分明是任伯年的笔墨。钱镜塘也不说穿,只是装出淡淡的口气说唐伯虎怎么会画这种画呢,这款是假的。钱镜塘说便宜点他买下算了。老板不肯便宜,说画款是假,可画芯泥金笺上的黄金是真,就是黄金也要值400大洋呢。钱镜塘掏出400元的银票将画买下。钱镜塘还是请严桂荣重新装裱,后挂在家里越看越喜欢,根据画面内容所示,将其命名为《群仙祝寿图》。这是一组任伯年最顶尖的作品,如果没有钱镜塘的眼力,当时泥金笺上的金子被画廊老板刮掉后,画的下场也是可想而知的。
艺术品收藏的最高境界是“失之坦然、得之淡然、争之必然、顺其自然”。作为一个“以商养藏”和“以画养画”的大收藏家,钱镜塘的收藏理念与一般的画商截然不同。他敏锐的眼光推动了海派书画市场的兴盛,曾以低廉的价格收入了不少当时认为没有多大价值的冷名头书画作品和明清名人手札。今天,这些藏品的艺术价值和文物价值越来越被看重,充分凸现出钱镜塘独到的鉴藏眼光。
有痴迷就有醒悟,钱镜塘开始考虑自己众多收藏品的去留。
新中国成立后,各行各业百废待兴。安徽省博物馆成立时,时任安徽省委宣传部长的赖少其亲自来上海动员,问钱镜塘能否捐一些作品给安徽省博物馆。经钱镜塘慎重考虑,半卖半送给了安徽省博物馆一大批历代名家书画。任伯年的《群仙祝寿图》也是如此,钱镜塘买到后曾宣扬过一阵子,不料被唐云掂记上了,唐云跟钱镜塘说,上海美协没一件像样的作品,可否请兄弟捐几件?钱镜塘与唐云是好友,最后这组作品转让给了上海美协。
从1956年开始,钱镜塘系统地整理他的收藏,先后捐赠了全国11家书画单位——上海博物馆、浙江省博物馆、海宁博物馆、嘉兴博物馆、广东博物馆、南京博物院、西泠印社等。1963年,西泠印社成立60周年之际,钱镜塘捐赠了名家作品数十件,其中有名家印24件,包括吴昌硕、曹世谟、赵之琛、王大昕等的手刻,弘扬了西泠印社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学”的学术宗旨。
正如钱镜塘自己所说:“几十年来总算对自己民族的文物尽到了一点保护的责任,献给国家是得到了可靠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