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认为，画画这件事，仇英的做法像是劳役，画得非常复杂，付出的劳动很多，长期的投入最多取得次高的成就而永远达不到最高的境界，是为“积劫方成菩萨”，是我们不应该取的。黄公望的做法像是娱乐，投入得相对简单，付出的劳动十分轻松，短期的付出便能达到最高的境界，是为“一超直入如来地”，是我们应该取的。类似的观点也见于苏轼的《净因院画记》，他认为画有两种，一种是有常形的，如人物，要想真实生动地刻画出它的形象，即使低俗的画工也能做到，所以是低级的；一种是无常形的，如烟云，要想真实生动地刻画出它的形象，只有高人逸才才能做到，所以是高级的。这段话当然遭到董逌的反驳，但以刻画形似为低级，以脱离形似为高级，不仅无常形的烟云，包括犬马等有常形之物也以形似逼真为低级，画成不像犬马的“牛鬼蛇神”为高级，却成了后世文人话语权下的公认。

　　但苏轼所说，只是讲低级和高级的分别，而没有涉及哪一种画法更艰苦、哪一种画法更容易的问题。事实上，董其昌所讲的需要“积劫”的次高级画，正是指以形写神的画家画，而只需“一超”的最高级画，正是指不求形似的文人画。也即傅抱石所讲的“院体画制作繁难，文人画挥写容易”，潘天寿所讲的“以平取胜难，以奇取胜易”。

　　虽然儒学要求用人格去节制人性，《礼记》中讲到：“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别人用一份劳动收获十分成果，我应该用百分劳动去收获一份成果。但有谁肯如此傻呢？这样高尚的人格，一般的正常人都是做不到的，聪明人，更希望用半分劳动去收获百分成果。所以，避难而取易，舍低而趋高，何况取易则高，取难反低？董其昌认为我不应该取“积劫”而应该取“一超”，完全合乎人性。今天所谓“一夜暴富”、“一夜成名”的想法，为大多数年轻人广泛接受，不是没有道理的。

　　人间正道，付出艰苦的劳动，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积劫方成菩萨”，这是常理；没有收获，也是可能的。这就像考大学，学生们努力上进，考出高分，进入大学，是常理，差一分二分，进不了大学，也是可能的。又像奥运会，运动员投入坚毅卓绝的锻练，取得名次，是常理；差0.1秒，进不了名次，也是可能的。我们不能以付出艰苦劳动没有得到收获，认为付出艰苦劳动是不可取的做事方式。而应该看到，付出艰苦劳动，90%是可能获得不同成绩的成功的，只有10%才会沦于不成功。

　　人间变道，不付出劳动，也可能天上掉馅饼，兔子撞到树，“一超直入如来地”，这是变道；但望天无饼，守株无兔，更是可能的，不仅是可能的，几乎是必然的。大学的特招，吉尼斯的世界纪录，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不能以不付出劳动而可能得到收获而且是大收获，认为不付出艰苦的劳动是可取的做事方式。而应该看到，不付出艰苦的劳动，90%是不可能获得哪怕一点点的成功的，只有10%才会获得大成功。这就是普通性和特殊性、必然性和偶然性的问题。何况，事实上董其昌的成功，固然在画上是“一超”而成的，而在画外，如书法、诗文上，又投入了何等的“积劫”功夫啊！别人学董其昌，学徐渭，只学他们在画上的“一超”，而不学他们在画外功夫上的“积劫”，只能沦为“欺世盗名”的“荒谬绝伦”。

　　我曾向学生设问：一件事情的成功有两种作法，一种，需要投入1000分的资金，成功的可能性只有10%，而且只能使本金翻十倍；而不成功的可能性有90%，但即使失败，本金1000分毫无损失。另一种，只需投入10分的资金，成功的可能性有90%，而且可使本金翻1000倍，而不成功的可能性只有10%，但一旦失败，本金沦为负100。你选择哪一种做法？多选择后者！这就是赌场能够长盛不衰的原因啊！而儒学的选择是前一种，诸葛亮“六出祁山”而不“偷渡阴平”，“先为不可胜，然后待敌之可胜”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