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事后素
文/朱鹏飞(深圳)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 曰:“礼后乎?” 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这是《论语·八佾》里一段著名的对白,提出了“绘事后素”这一儒家最重要的绘画思想,后世却争讼纷纭,莫衷一是。原因有三:
一、这是孔子说的。孔子是圣人,大家对圣人之言难免过度诠释。
二、这是个譬喻。孔子用这个譬喻来启发子夏,想加深他对《诗》的理解。
三、这是论诗。诗无达诂,主观的想象空间很大。加之子夏问的是诗,孔子喻的是画,子夏悟的是礼,孔子总结的还是诗。犹如禅师论道,机锋四射。后世学人迂腐,硬是在文字上嚼筋,于圣人之意反而不得。
孔子大子夏44岁,此时的孔子已到耳顺之年,子夏则正是青春期,性格狂简,文采斐然。孔子很喜欢这样的狂简小子,常用正面鼓励,诱导启发的方式来教育。正好子夏对“素以为绚”心存疑惑,“何谓也?”为什么这么说呢?一看机会来了,孔子没有直接解释,就因势利导打了一个比方:“绘事后素”绣花还要底子好嘛!子夏若有所悟,联想到老师常说的礼仪,于是更进一步说:“礼后乎?”礼也是这样的吗?孔子一看孺子可教,欣然道:“子夏,你启发了我啊,我们可以一起来谈诗了”。这样一个孔门日常施教的生动场景被略去了时间地点和故事背景并收集在儒家典籍《论语》中,事就变成了经,意象就变得更加深远闳肆了。从中我们可以梳理出两条重要的美学原则:“素以为绚”与“绘事后素”。前者强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之美,后者强调先有美质再增文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中和之美。前者近道,后者近儒。
中国传统两大原创思想儒家和道家同源而异流,此时尚未完全分道扬镳,正在进行各自的阐发梳理。在后来正式删定的《诗经》里并没有“素以为绚兮”一句,因此被历代学人称为逸句或逸诗,个中原因几千年来竟无人深究,岂不怪哉!本文认为此处正是关键所在、子夏所疑,并且启发了孔子觉察到这一问题,最终删除了这句话。素是天然的、本色的,绚是绚烂美丽五彩缤纷,“素以为绚”好比说素面朝天,容光焕发,没有做作,没有雕饰,“这真是天生丽质啊!”这是对“美丽的笑靥如花绽放,明亮的眼神顾盼生情”的庄姜的感叹赞美。子夏的疑问就是:既然丽质天生,那后天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对此儒道两家做出了不同的回答,走向了不同的方向。道家的态度是:一切人为的努力都是白费劲,只会破坏天然本性的美,所以要绝圣去智,返璞归真。以一种虚静无为的心态欣赏着世界,让万物自动发生,“吾以观复”。强调自然本真的素,认为素就是绚烂之极,是最高层次的美。影响到绘画逐渐形成了“水墨最上”、“计白当黑”、“无画处皆成妙境”等美学思想。孔子认为把这一切的美归结于上天的恩赐是有失偏颇的。正好子夏有疑问,就顺势提出了自己的观点:“绘事后素。”
这是一个譬喻。但凡譬喻,都是生活中常见之事或常闻之理,以浅喻深,言近意远。在当时“绘事后素”就是常识,《周礼·考工记》:“凡画缋之事,后素功”。绘与缋,同音同义,“绘事”就是画缋之事,但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绘画,而是指用五色丝线在白素上绣出装饰图案。“后素”就是“后素功”,先要处理好素底子。孔子用这个譬喻告诫子夏,先天的素质固然重要,后天的努力也不可或缺,好比绘画,先打理好底子,再绘出美丽的纹饰。子夏言下顿悟,进一步体会到了礼仪规范的学习也必须以仁心为基础,或者说虽有仁心善意,还得继续加以礼仪规范的学习,这样更有助于人格魅力的提升。这为后世强调书为心画、画为心印、人品即画品、知人论画,开辟了更加广阔的视角和思路。
(作者为画家、艺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