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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62版:砚边

八百年前的
“杭漂”日记(上)

  “廿二日四更到杭州城外,霜月满天,寒气逼人,候北关门,接待寺钟响,换舟入城”。800年前深秋的某个早晨,一位前来谋取升职的镇江文人用这样一句话开始了他“蓄谋已久”的杭州之行。

  初客杭城谋求仕

  施水坊桥寓居客

  曙光刚刚刷亮江浙行省官署前睡意朦胧的石狮,他已来到这权欲横流的元廷江南行政中枢,在礼部、照磨所、儒学提举司等办事衙门作穿梭般的拜访谒造,包括会见亲戚、同乡、旧友、上司,分赠土产,递交推荐信和个人求职申请,并尽可能争取打听到更多的内幕消息。这位时年28岁的年轻男人身体羸弱,目光明亮,生有一双女人般的小手和一部美髯。当天晚些时候他下榻于城中位于清河坊附近的施水坊桥梳头沈待诏之楼,与一位同样来杭谋职的金坛人尹子源正好同寓。由于内心为即将实现的职业理想所激动,加上考虑到在杭期间官场应酬所必不可少,当房主人具酒为之洗尘时,他轻易甚至不无欣然地破除了禁绝已久的酒戒。夜深以后,他在床前一只内置便桶的矮柜上秉烛写日记。由于一天应酬下来实在太累,只勉强记了100来字就草草上床安歇。

  此前20余天,他一直在为这次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行程作准备──从经济学和关系学两个方面。其间又有一半时间用于旅途,一半时间在家乡镇江精心谋划。“为甘露寺本无传长老钞经,客有惠杭州潘又新笔者,书小楷数千而不伐,可爱可爱”。“同白无咎到太平寺观壁上画,水中作一笔,绕之不断。立视久之,若汹涌生动之意,奇笔也”。没有人相信出现在日记开头部分的这种羽扇纶巾式的风雅,竟然只是一篇重彩浓墨的世俗文章的一部分。事实上正是这位甘露寺里赠笔的客人为他带来了约定中的有关杭州的最新消息。而后者白无咎的父亲白珽曾任位高权重的江浙儒学副提举一职,对白拜访的本意说穿了不过为求得一通荐书。所恨事有不偕,“值出江阴未回,乃子无咎、无华留饮”。

  接下来他急急赶去苏州,那里居住着另一位刚致仕的江浙儒学副提举诗人龚璛。当晚他在龚家“留宿具晚饭,饭已,留灯夜话,是夕多蚊。”这样的悠闲与惬意是否意味着事情已经有了眉目?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在随后几天的日记中,我们将看到这封荐书已经顺利到达了主管部门的官员手里:“省西见张菊存下龚子敬书”。

  杭州施水坊桥开小旅馆的剃头匠沈六郎应该为自己无意中接待了这样一位客人感到荣幸。这位谈吐风雅的旅客名叫郭畀,字天锡,号云山,是当时卓有名声的一位诗人兼书画家。他选择这里下榻仅仅因为地理上的便利──就在他前来干事的江浙行省官署附近。在公元1308年的这个多雨的秋季,他的全部梦想就是为了把自己从一个镇江儒学学录的现职弄成学正。(相当于从现在的市教育局教育科科长升为副局长)而手头的荐书以及众多朋友的精心谋划使他觉得有足够的理由对此充满信心。至于偶然的雪泥鸿爪,使得这里日后竟成为杭州的一处名胜,甚至连郭本人也从未想到过。

  除了干事所需,其余时间全被他用在了凭吊故国山水和会见朋友。他差不多访遍了杭州的寺院与道观。将日间诸事如实记于当晚的日记,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个良好习惯。因此,为后世杭州人所大大看重的“金钟白塔”一事,在当天的日记中也不过是极为普通的个人文字功课。

  “晚登临吴山,下视杭城,烟瓦鳞鳞,莫辨处所。左顾西湖,右俯浙江,望故宫苍莽,独见白塔屹立耳。”

  “……次游万寿尊胜塔寺,亦杨其姓名者所建。正殿佛皆西番形像,赤体侍立,虽用金装,无自然意。门立四青石柱,镌凿盘龙甚精致,上犹有前朝铜钟一口,上铸淳熙改元,曾觌篆字铭在,皆故物也。”

  信手拈来的片羽只鳞,在同时或后代涉及杭州的文献中一向未见记载,其珍贵程度当可想像。由此也可见一个作家在生活中敏锐地保持自己的观察并将它如实记录下来,无论对于历史还是个人,都是多么的重要。

  郭畀日记知者稀

  杭城名士赞真迹

  郭畀日记的全称为四卷本的《郭天锡日记》,历来知者几稀。这里需要感谢的一个人物是杭州名士厉樊榭,当时他偕一位朋友江砚南在扬州旅行讲学──作为富甲海内的淮上巨贾程松门的座上宾。在一次例行的豪宴临近尾声时,令人兴奋的事情发生了,“松门兄子岷东出观所藏元京口郭天锡先生日记真迹,共四册,行楷精妙,奕奕有神。中有至大戊申客杭一册。时酒边醉眼观之,不甚记忆。后十余日,耿耿于胸……即往言之岷东,岷东殊不秘也。携至予寓舍,呼灯捉笔,写成草本,略汰其无系武林典要者……。先生去今三百余年,偶然攒笔,完好无恙,而适遇予两人皆杭人,钞而传之,似乎有待者。”

  然而厉鹗在干下一件好事的同时也干下了一件坏事,那就是他将日记中被认为有损郭形象的文字和细节大都删去。那些文字和细节真实记录了元代一个外省低级官员为谋取升职如何在省城四处活动,包括请讬,求荐,修改履历,打通关节,甚至还包括索贿和行贿。在我看来正是这些生动、触目惊心的所谓“无系武林典要者”,才构成了这部作品的特色和文学意义上的真正价值。这个删节本后来被出版家鲍廷博刻入了他那著名的《知不足斋丛书》,书名《客杭日记》大约也为厉鹗所起。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后来八千卷楼的钱塘丁氏兄弟又从塘栖劳氏处购得真迹,将所有删节一概补齐,并刻入《武林掌故丛书》,这对今天那些元代文化与吏治的研究者来说该是多么残酷的打击。

  《客杭日记》后世推崇者甚多,其中杭州人又要明显超过镇江人──出于对客人由衷赞美自己家乡的敬意。但由于生性慵懒以及对佛学的过于沉溺,似妨碍了作者后来文学上更大的发展。直至逝世之时,他留给文坛的全部遗产除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册日记外,仅只有《元诗选》里真假难辨的十几首短诗(其中大半甚至还混入了元代另一画家郭天锡的作品)。他晚年时对茶道情有独钟,这方面的志同道合者是小他20岁的画家倪瓒。当时倪尚未去笠泽归隐,他们每年总有一段时间在一起汲泉涤盏,谈诗论文。后者曾为此写过一首追忆体的短诗,诗中的郭潇散,放浪,身若闲云野鹤。是一个与《客杭日记》的作者形象迥异的人。一个天性淡泊的人。一个儒雅,天真,不知世事为何物的人。面对两个仿佛来自不同世界的郭畀,我们到底应该相信哪一个呢?

  郭畀1281年生于镇江,自小即饱读诗书。在他少年时期,父亲郭景星一直担任当地淮海书院的山长,这个职务相当于今天一座中等城市的大学校长。青年时代由于父荫以及机遇,他曾在外省的地方教育机构短暂任职。后来又极富传奇色彩地在浙江的青田县担任税务巡检,从而对官僚机构的腐败以及民生疾苦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那时候他已是有相当影响的书画家了。那枝被倪瓒誉为“毫端五色霞”的灵秀之笔在批改作业、抄呈公文的同时,也为他在江南的达官士子中赢来了不薄的名声。18个月以后,他又突然回到家乡镇江担任儒学学录,并于上年即元大德11年匆匆去京参加教育官员的全国统考。一切似乎都按计划顺利进行着,直至我们在文章开头处看到过的那个早晨,他背着一只装满土产和名贵书画的行囊,胸有成竹,来到杭州。 (下转第63版)

  (上接第62版)

  《客杭日记》使他成为同时代人中现实主义文学的典范,40多天的逗留和六千余字的篇幅,记录了100多个人物的言行风貌和差不多同样数目的寺庙道观,以及街道,山水,服饰,古迹,饮食,气象;以及省中的制度,官场的礼节,公文的格式,上官的威仪;以及怎样打点,怎样运作,怎样晚间摸到主管官员家里去“付后司所用”;怎样为应付办事衙门勒索上亲戚家借钱……

  仕途多舛馔山水

  怀揣梦梁沮丧无

  郭畀客杭期间另一件事情就是不停地为人作画和写字,这也占据了日记中相当的笔墨。早在20岁以前,他的书画已尽得小米(米友仁,宋代大画家米芾之子,曾客寓镇江多年)的精髓。而另一位老师高彦敬(字房山,元初书画大家。与赵孟頫齐名)也是当时名满天下的人物。从到杭的第三天“北村具酒午面,凂书数纸”起,到离杭前为一个偶然相识的闲官宋春卿的四幅山水题诗,出现在这张求请者名单上的人物竟有20余人。其中有的是前辈高人,有的本身就是书坛圣手。他的热情与谦卑使他对此采取来者不拒的态度,并尽可能做到随求随写,当场打发。唯一的一次例外是自己的舅舅,“方仲明寄纸求书画,因情绪不佳,更迟一二日下笔”。我们注意到,这一天的日期是10月21日,刚巧是他到达杭州的一个月后。

  饮馔也成为日记里的一项主要内容。作为一个俸入廉薄的低职文官和出门在外者,况且还带着一个书僮王二。如何经济,方便,又尽可能不失体面地对付每天的吃饭问题,看来也是令他颇费脑筋的事情。一个常见格式是三杯薄酒一碗面条,但这通常发生在他与朋友之间相互宴请的时候。平时在旅馆里吃些什么虽无记载,但我们不难想像那种以果腹为目的的所谓吃饭。作为难得的奢侈,有时候为解嘴馋,他也会上饭馆去吃一碗自己爱吃的片儿川或素鸡汤面,所费约在50文左右。当然,以今天杭州家庭主妇的眼光来看,郭畀客杭期间饮食方面勉强上得了台面的大约只有四次。一次是9月30日“路遇胡石塘主簿,煎鱼沽酒”。一次是此后不久,“同尹子源见储叔仪,留小酌。次同叔仪到子源寓楼,开樽荐亥首”。另一次作东的主人也是此人,“尹子源请荐海蜇,话至二鼓”。最后一次是他去拜访一个担任府判的镇江人张云心,“留坐,具午酌,荐糟蟹鸡面”。

  平章知事获调升

  诸吏送行厅无人

  类似这样随意而饶有兴趣的记叙,通过偶然展露的一鳞半爪,令读者得以略窥元代社会生活各个侧面,我们这位野心勃勃的外省学官无意中扮演的是时代录音师兼书记员的角色。整个客杭期间,他一边游山玩水,拜客送客,一边每天到省中去督促事情的进展。一天上午他冒雨赶到儒学提举司,发现“大雨中止有武老兀坐厅上,诸吏无来者”。几天后的一次遭遇几乎与此类同,整座政府大楼空空荡荡,原因是当时的平章知事(省长)别不花获升调任,大小众官都一窝蜂地赶去拍马送行,以至无人办公。还有一次的情景说来更为气人,由于可能存在的打点的疏忽和不到位,主管官员当场给他吃了一个闭门羹,“到儒司,司官不出,独吏辈兀坐司房而已”。郭在日记里写道。不得已,他只好在一个朋友张竹村的陪同下,到附近一处书院看了一上午的诗牌,后又在仙村寺门口观“一术士之女谈星说命,若悬水然”,才略为消去心中的不快。

  由于上述挫折都集中发生在客杭的前期,虽然不无沮丧,却丝毫也不影响郭对事情的结果仍然保持信心。像所有过于相信自己力量的年轻人一样,他整天怀揣一卷《梦粱录》,在这座城市里东游西荡。游览了西湖边宋时旧称杨驸马宫,入元后修葺一新的开元宫,观赏了玄同观北斗殿壁上李息斋(著名画家李衎)所画的两枝墨松,并经考证后认为北关门外塑有古观音像的妙行寺即前人著作里所记载的接待寺。他经常在一位年逾六旬的忘年交汤北村的陪同下去官巷喝茶。有时他上午还跟一帮朋友讨论他的精神老师米友仁的画技,随后就独自一人去某座寺庙欣赏佛画消磨掉一整个下午。有一次他还去拜访了一位性情怪异的前辈高人吾丘衍。此人终生不娶,住在城西一座破楼上潜心修道,几年来不下楼梯半步。即使你是当朝的达官名宦前去礼贤下士,他也只送你到楼梯口为止。没想到郭与他倒是一见莫逆。后者不仅与他讨论了自己的新作《无稽集》,甚至还用那只名气很大的玉箫为他即兴吹奏了几阕古曲。

  僧道友人各行色

  铩羽而归玄同观

  然后是他那些形形式式的僧道朋友,玄同观的吴若遗,开元宫的王眉叟,妙行寺的伏维那、翠云子以及来僧录事柯以善。这些人的身份相当暧昧,既是宋室遗民,又是现职官员和世外高人。他还在一所道观里多次与张景亮探讨因果报应之说。此人是赵子昂的姐夫张师道的儿子,并即将出任吴江州判。当我们在20世纪90年代嘲笑一个和尚享受正处或副厅级待遇,没有想到这种制度是源自于700年前的元代官场习气。现在可以查明的是,吴若遗当时的官职是提点,王眉叟与伏维那也是提点,其余两人大约职位相当或略低。享受朝廷俸禄同时也笑纳人间香火,使这些人的生活远较一般同级官员要来得滋润。如郭畀在杭期间所收受的唯一一件贵重礼品:一个鱼面果盘,即由时任玄同观主持的吴若遗所送。同时,作为当时的主要社交场所,寺庙道观在客观上发挥着现代社会的咖啡馆与文艺沙龙的作用。政坛内幕,官场消息,名人隐私,生意供求,只要你肯下功夫,在这里你都能打探得到。考虑到郭来杭州的主要目的是谋求职务升迁,他对上述地点的频频造访恐怕也不能说完全出自艺术与精神所需。

  他还在玄同观的大殿上拜见了当时名望如日中天的赵孟頫。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前面两次的拜访时间是到杭后的第二天和第三天,但都因赵的原因未能如愿。这位时任江浙儒学提举,郭前来谋职的主管机构的最高行政长官的艺术大师向他打听了北京的最新消息,当然是在得知郭年前刚去京城参加岁考以后。然而奇怪的是事情到此就没有了下文,从而成为整部日记里最令人感到可疑的部分。“湖上玄同观见赵子昂,时郝左丞坐正席,子昂问都下事。”关于见面的情况到这里就中断了,并在以后的日记里再也不见提起。当天下午他在西湖四周的寺庙乱逛,纵情山水之中。我们前面曾经提到过,当遇上意外和不如意的事情,郭一般都采取这种方式用于排遣心中的郁闷与委屈。

  湖上玄同观的会面过程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尽管没有更多的资料与事实来佐证,我对这一点仍然深信不疑。郭在杭州的活动最终以惨败而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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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漂”日记(上)
2018-02-10 6505864 2 2018年02月10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