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当年闹红火
■介子平(太原)
欢快时的凄迷,狂喜间的怅惘,得意处的哀怜,企盼中的无奈,或许你得花上六七十年的功夫方可品味出,那称得上好酒的佳酿,都是在醇和、浓郁、酽香中能刹那让你觉察到一丝辛辣、苦涩、酸楚的一类。
正月十五闹红火的队伍中,最逗乐的当然是那些脸上用红黑两色写意勾勒、动作夸张过逾的丑角们,最卖力的是那些驼背猫腰、满脸沧桑,已一把年纪的唢呐手们,最惹眼的还要算走在队伍前列,身披胄甲、头戴武盔的两名令旗少年。
少年是村子里百里挑一、当行出众的人才,十七八岁,风华正茂,浓眉大眼,英挺壮实。这是哪庄的犊驹,谁家的子弟,最关心的当数那些随队而来的婆姨和大姑娘们。她们在人群中的窃窃私语与品头论足,少年是全然不知的。每到一处,“辕门鼓”一响,令旗手一个说“在上主礼官掌了大礼”,一个应道“在下我前行掌了大乐”,之后便撩起大襟,两厢急走,一个逆时针,一个顺时针,算圆开个场子。然后他们分立场端,作门神状,于是旱船队、秧歌队、高跷队、驴驴队、背棍队、舞龙舞狮队便从他们之间次第上场,各显其能。少年是整个队伍乃至所代表村庄的脸面,不但人要长得周正,品行也要方正,穿戴也得格外齐楚。头盔之上缀满绒绣球、彩玻璃、银铃、流苏之类的饰物,肩头两只虎,胸前护心镜,一条红搂带束绕腰侧,灯笼裤下一双高腰黑靴。一阵叉腰大步走来,贯珠玉扣,清脆悦耳,既威风又儒雅,既活泼又庄严。他们无疑是村子里最顺溜最出众的后生,但出挑的姑娘却不在这样的队伍中,旧时女子是不兴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的,所以红火班里的坤角都由男性改扮而来。
高跷队里的猪八戒,旱船队里的艄公,秧歌队里的媒婆均属丑角。虽说他们龀牙咧嘴,獐头鼠目,上串下跳,抓耳挠腮,砢碜委琐不堪,却个个身怀绝技,出手不凡。高跷者定能在冰上单腿蹦跃,甚至还能撇几个大叉,艄公者虽上着簑笠下穿水裙,照样能嘴叼髯口手执舟桨折一连串的后空翻。媒婆的面膛上白粉搽底,脸颊处两朵红云,嘴角或腮下一二黑痣,左手捏块绸手帕,右手握根旱烟袋,脚后跟着地碎步趋前是其拿手绝活。除此之外,丑角们手中常用的道具还有蒲葵扇、文明杖之类,着扇者似济颠式的扇前扇后,着杖者仿的是卓别林。他们是贯穿全队的主线,最后的赏钱赏物也都由他们伸手索取。这些活跃人物在平日的生活里多也是爱说爱笑、干练果敢的那类,与所饰人物性格相仿。
唢呐在队伍中起着指挥总领的作用,是其灵魂所在,所以要请年高德劭、众望所归者主持,《推碌碡》《劝金杯》《挽袖子》《骂玉郎》等等不同的曲目,调整着节奏的快慢,控制着队伍的高潮与平缓。拜完神位后,每个班子的开启演出总要选择在官府衙署前。他们挤闭着眼睛,鼓胀着腮帮,直吹得满脸的皱纹撑平,涎水从唢呐管里滴出。无论府衙开还是闭,有还是没有官人在场,给还是不给赏赐 ,不管哪个朝代哪届政府,老人们虔诚地遵循着这一条,年年这个时候半夜出发,匍匐几十里的山路赶来“敬官”。那些高台上愿“与民同乐”的官员们远远地挥手,其实老人根本就没有看见,也不在意,他们心里只有一个说不出的祈求。不知别人如何,我是为这些祈了一辈子福,敬了一辈子官的老人眼睛发过潮的。欢快时的凄迷,狂喜间的怅惘,得意处的哀怜,企盼中的无奈,或许你得足足花上六七十年的功夫方可品味出,那称得上好酒的佳酿,都是在醇和、浓郁、酽香中能刹那让你觉察到一丝辛辣、苦涩、酸楚的一类。
这是我对儿时看红火经历的片断记忆。30年了,那令旗少年如今不知被易老的田野风吹成了什么模样,丑角们的绝技是否传给了下一代,唢呐老人是否还遵循着敬官的规矩。近几年来,每见坑农欺农的报道,总让人想起那位老人的依稀神情,听到那似喜似悲的声声唢呐,一遍遍猜测揣度着老人心底的那个祈愿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