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影自兹去 颐音依旧在
追思西泠印社社长饶宗颐
■陈韩曦
我和饶宗颐教授的相识,是从他的背影开始的。2003年7月5日,饶教授在汕头大学图书馆题完匾额后出来,赶着要去会堂演讲。86岁的他在前面走得飞快,看着他笔直的背影,怎么追都追不上他,情急之下,我大声地用潮州话喊:“饶教授!饶教授!”他回过头来,莞尔一笑,“你也是潮州人啊!”见到国学大师,我心里原有些发怵,但看到教授慈祥的笑容,这种感觉全消散了。突然听到家乡话,教授也显得特别开心,我们一见如故,他问我,潮州最近发展得怎样?我作了简单的介绍并请他有空回家乡看看,就这样说着我们一起走进礼堂,饶教授随即登台开讲,他开讲的题目是“如何建立和发展《潮州学》”。
早期内地对饶教授缺乏了解,大家不知这位旷世奇才早在1962年已在法国拿到儒莲汉学奖,这在西方人眼中可是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还要厉害。饶教授学艺双馨,著作等身,我立意将他在国外发行的书引到国内,让更多人能读到它。我的想法得到饶公的认可,他随即授权我在大陆地区开展此项工作。2006年7月由我主编的《梨俱预流果——解读饶宗颐》在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我把它作为献给饶教授90岁生日的礼物。回想初次编辑此书,还是饶学门外汉的我很没自信,不知从何入手,饶教授看到我的彷徨,他用家乡话说:“勿惊,我来教你。”他悉心指导,一起用餐谈到兴起时,随手就在餐巾纸上为我解答问题,多年下来单餐巾纸就累积了上百张;一起出差时日历纸、信封、小纸片都会变成教我的小黑板,他在上面写着、画着、涂抹着,想尽办法将他的学问教给我,让我尽快掌握和运用。有人问,饶教授懂六国语言,擅长粤语、国语,为什么偏偏跟你讲潮州话?这是饶教授对自己的家乡念念不忘的表现,他曾说:“我是潮州人,潮语是我的母语,不论走到什么地方,我的根永远在潮州。”
2012年6月29日,我陪饶教授到西泠印社的孤山社址,他成为继第四任社长沙孟海之后20年来首位亲临孤山社址的社长。我到现在还清晰记得他在西泠印社柏堂与印社社员代表见面场景,老人家挥毫泼墨,在六尺大纸上欣然题写“播芳六合”四个大字,他说“六合”即为天地、世界,“播芳”是他将带领西泠社员把金石文化走出去,像花的芬芳一样播布到全世界。早在1980年,饶教授已经到过孤山,并在著名的“汉三老石室”前留影;1990年,他创作了《西泠印社图卷》,2008年,他补题跋:“观乐楼前水,掬泉且题襟,古藤如篆籀,珍重印人心”。2012年10月底西泠印社举办“艺聚西泠·饶宗颐社长书画艺术特展”。仪式结束后,饶教授老当益壮重游孤山。陪他从杭州回香港的路上,他不断强调学术和艺术研究上应该解决一个“真”的问题,为此他在香港发表《说真》一文,这是一篇既简短又珍贵的文章。在1962年饶教授出版的《长洲集》诗词中,他就提出“真”的问题。该诗集是他和“竹林七贤之一”阮籍的82首咏怀诗的结集,阮籍的“悲愤哀怨,隐晦曲折”的诗风,引起他深深的共鸣。情之所至他在香港长洲岛上仅用五天时间就和完阮诗82首,这又是他“真”性情的集中抒写。饶教授的一生如同至人,永远追求“真”的真义。他提倡的“求真务实”做法,使他在学术与艺术上取得硕果累累的成绩。他认为,自古到今的学人只有自身做到“真”,修成大德,其学术、艺术才能“不朽”。做人、做学术必须“求真、求是、求正”,“求真”是追求真理的科学态度、科学精神,遵循客观规律。“求是”在于探求事物的内部联系及其发展的规律性;“求正”就是不要拐弯抹角,秉持正直,坚持正义。只有坚守“是”和“正”做人做事,才能永远立足于世。
2011年清明节前后,在跑马地英皇骏景酒店,我向饶教授讨教出版《饶宗颐集》的有关事情。交谈中他随手拿了餐巾纸写了一首词,词牌是《水调歌头》,题目是《留别星洲诸子》,这是在1973年他离任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主任时所创作,词中反映了他的人生追求与治学心得,是十分难得的诗词杰构:“百年只一霎,离别在须臾。至人用两致一,寸寸即功夫。尝踏重关万里,又绕离亭千树,飞隼击平芜。苍山渺无际,平地总长途。古今事,争旦夕,费踌躇。藏天下于天下,莫笑愚公愚。定久自知慧出,霜重自然冰至,辛苦待舂锄。栏外春如旧,一任子规呼。”指着词中的“离别在须臾”,他说:“梨花风起正清明,我把‘珍重’改成‘离别’,是为了说明人生短暂,随时可能离别。”我明白,此时赠词予我,这是他在透露自己的心声。他两岁失去母亲,16岁失去父亲,日寇侵占潮州,生活硬把他与最疼爱他的祖母拆散,从此游学天涯海角,和家人聚少离多。他一生经历太多太多的生离死别,故他太懂太懂相聚的重要,须珍重相聚的宝贵时光。
清明节前,在饶教授的铜像前,我含着眼泪将《留别星洲诸子》这首词念着,望着他面带笑容的铜像,回想起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同样是在香港英皇骏景酒店,见面后离开时饶教授居然破天荒地朝着我挥挥手。跟他相处这十几年,每次吃完饭送他上车,给他系好安全带后,他都会开心地像敲鼓一样敲着玻璃窗跟我们告别,就好像在说“下次再见”。而这一次,他居然眼睛一直看着我们,朝着我们挥手,一直到车子远去。也许那时,他已经在跟我们告别了。而我却看不懂他的深意,只看得到他的背影,就如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他在前面走得飞快,我怎么追也追不上。可是这一次,无论我再怎么大声地用乡音喊他,他都没有再回头。
此时,我仿佛听到天空飘来了一个声音,“百年只一霎,离别在须臾”,这是饶公用母语潮州话在念叨,那是多么熟悉的乡音。
宗影自兹去,颐音依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