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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31版: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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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木匠乎

  心手相连,做喜欢之事,终究是幸福的。《诗经》中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从小与木头亲近,大概因为爸爸是个木匠。确切地说,他是个能工巧匠,既能设计,也能动手。只要我看见过、说得出的东西,他都能做出来,比如公园里的那种秋千、木马、摇椅、木轮车等,我悉数拥有。有次我心血来潮,想要一只无比巨大的可以乘坐的木鹅,能漂游在老家的池塘里。于是,在熟悉的木头香味中,我天天看着爸爸使用那些锯、锛、凿、刨等工具,手起鹘落,烈烈生风。偶尔帮忙弹一下墨线,“嘣”地一声,那细细的线迹就清晰地印在木材之上,于是一根木头被循线剖开。云海般的刨花堆里,我的大鹅一天天成型,有了圆圆的头,空空的肚子和饱满的翅膀。

  爸爸说我的生辰八字正是“木火通明”之象,或许注定了我对木头的痴情。我出生于乙卯年,丙寅日,乙为花木,丙为火,又值夜半丑时,恰合了东坡那句“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想来略有点矫情,但喜好花木却是宿缘。

  一度访谈方增先老师,特别喜欢他那草木缤纷的大园子,有着各处移植过来的珍稀古树和奇花异草。方老自己也喜欢玩弄木头设计,客厅里的大画桌出自他的想象,有着简洁奇妙的西式造型,却采用了中式榫卯结构。而他的弟弟,正是一位优秀的木匠,能把方老口述笔绘的种种想法付诸现实。方老有一种专门的作画辅助工具,是一辆可以上下升降左右延伸并原地旋转的木轮车。在为巨幅《祭天图》搜集奔马素材之时,方老就驾驶着这样一辆木牛流马般的坐骑,自由驰骋在浦东跑马场上画速写,如同纵横沙场一般,真正马作的卢飞快,笔下霹雳弦惊!

  我的身边也不乏心灵手巧的朋友。曾经看中别人手上的一只战国玉兔,线条与造型极简而又极巧,心下喜欢,无奈主人不肯相让。朋友少愚见我心心念念,便仿其形制,用檀木琢磨了一个,几乎一般无二,如今仍挂在我的布包上。檀木质地温润内敛,因触摸而有了包浆,竟比玉兔多了几分温暖,又生几许清香。我的古琴老师鲍卿,能自己裁衣,打中式盘扣,折各种纸样,做各色手工,已经让人叹为观止。近年来,又眼见他开始自己斫琴。好琴重如铁或轻如叶,充满了各种矛盾统一,所谓“谁识倚山路,江深海亦深,洞中多曲岸,此处值千金”。琴身琴面那些迂回凸凹的弧槽,零乱错综的峰岸,江深海深的池沼,一一需要苦心经营,以达到峰峦叠嶂、谷壑曲隐之势,琴声始有清微淡远之妙。细想来,斫制一张良琴,堪比营造一方城池呢。另外一位朋友陆林,也好古琴,亦好明式家具。他从宋徽宗赵佶《听琴图》中那张带有音箱的琴桌得到灵感,选用数百年老楠木和老杉木作面板和底板,精工制作了一张四平面素工琴桌,极简而又极奢。桌腿乍看横平竖直,实有渐变的上粗下细,极尽微妙。琴桌每个边角精心打制成完美圆口,象征天圆地方。共鸣箱体置于桌体腹中,上下穿带,其手工打造的波浪形错位构造使声音具有蕴藉柔和的流动感。如此,人、琴、桌可臻天人合一之境地。

  这些都是大隐于市的巧匠高人。陆林这张琴桌的造型,来自家具业最为辉煌的明代。那个年代,还有一位名声仅次于鲁班的朱姓木匠。这位木匠每天窝在家中,打造琢磨各种家具、船模、文房、梳匣等精巧木器,甚至建造过一座四尺来高的微型宫殿,各处鬼斧神工,无一不合营造法式。他衣食无忧,有时却也央人把自己的作品拿到集市去卖,看看有否惺惺相惜之士。若卖到好价钱,便心中大悦。其实,木匠只是他的兼职,他还有一份更大的职业——皇帝,他便是天启帝熹宗,只是做皇帝却显得不那么用心和专业。熹宗过世,朱由检入继大统。有一天,他手抚先帝留下的一座沉香假山,只见上面亭池林馆一一悉具,灯屏香案精妙无加,不由轻声慨叹:“亦一时精神之所寄也”。

  如此心手相连,做喜欢之事,终究是幸福的。《诗经》中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心中的木匠,也正是这般君子吧。


美术报 砚边 00031 岂木匠乎 2018-09-15 美术报2018-09-1500011;8240564 2 2018年09月15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