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的赐品
■廖少华(长沙)
我的少年在九岭山度过,家乡那些时而冒出火焰与浓烟窑场的神奇,为自己添加了几分奇怪的幻想。
少年时光是人的一生中十分珍贵的阶段,其时正处在体型、生理与心理明显变化之时,智力的培养、对世界事物的认知以及行为习惯的养成都对日后的旅程有所影响。不仅在生理上发生较大变化,而且在认知世界和品行塑造、行为养成上都开始设计自己。
我的少年在九岭山度过,家乡那些时而冒出火焰与浓烟的窑场的神奇,为自己添加了几分奇怪的幻想。那时对美术最早的需求,是偷偷在窑工的泥坑里抠出一坨半成品的料,第一次做了一个十几公分高的男躯干,得到相邻生产队的许国保同年娘的热情帮助,瞒着别人放进窑的一个角落烧成泥人,这在当时犯了大忌。相传他们窑内从来不准烧制人像,轻者得罪窑神,重者会出现炸窑。同年娘(客家话指与母亲相仿年纪且交好者)甘冒风险帮助我在“火神”那里完成了我的少年梦。
半身裸体男像成功后大约十年,我在工作时一直想放开手做真人像,然而那时没有模特。祖父看出了我的心思,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坐在自家堂前,我为他做一个小头像。闻讯赶来不少看稀奇的人,我才六岁的外甥女清云伸出她的小手臂主动维持秩序,让我在不到两小时内完成这件颇有祖父神韵的小泥塑。这件写生小品没有送去烧制,原因是那件男人体是无名氏,现在做的是真人像,送烧恐有不祥。让我不安的是,同年7月间赣西北疯传地震,清云正在我家突发高烧医治无效而折,我从县城赶回家中抱着她细小的遗体泣不成声,回想起数月前她对我的帮助,含泪为她赶做了一个小头像,放进用门板临时钉成的棺内,表示我对她永久的怀念……这两个一生一死的泥塑虽然未经火的洗礼,但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艺术本来是给人带来美的愉悦,而有时也扮演感情的使者,让某些记忆跟随人生的步履中。
只要踏入社会,生活会不时泛起波澜。我大学毕业后,回到赣西北家乡从事美术创作和辅导,在创作《风雪天》石雕的那些日子里,同时也搜寻其他可以用于雕刻创作的材料。山区靠山吃山,除了石头便是木头。1979年冬天,年轻的我被抽调参加农村破除迷信工作队,收缴了不少各种质材雕刻的菩萨像。文化馆办公条件差,堆放不了的“战利品,”办公室要我这个单身汉先放床底下保管,待上级通知后统一焚烧。在与这些菩萨相处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其中一件用整块樟木雕成、约20多公分的小菩萨引起我的注意,拿掉其身上的衣饰与道具仍然形体俊美、神采动人。我决定偷偷地把他藏起来,日后仔细琢磨他的雕刻技艺。然而上级指示提前下达,没到一周时间便一并堆进楼下的大板车送往焚烧处……我望着远去的这些被称为菩萨的民间制品心里七上八下,不敢追上去把那件小木雕菩萨火海放生,因为一旦这样,大家都犯错误!这件事过去半年之后,我开始利用假日和各种机会广寻材料,向民间艺人学习,创作一些有艺术意义和审美价值的作品。
终于搜集到一些比较适宜用于创作的材料,大部分是人们用来煮饭或者是供一些活动用取暖的树蔸,我后来在江西省一些刊物上发表的作品,所注艺术形式就以蔸雕称之。
蔸雕《醉熊》就是在“火神”眼皮下诞生的。一个深秋的清晨,我拎着菜篮从一个小巷走进义宁镇(县城)最大的菜市场,巷口不远处菜农们取暖的火堆还冒着串串浓烟。我走近一瞥发现一个似动物身躯的黑乎乎的东西,在晨雾中格外引人注意。我迅步过去打灭它已燃部分的火苗,凝神几分钟后拾起来便回了家。夫人老远对我说又买了什么动物?我歉意回答她不是吃的,但比吃的更有味道。这种树蔸山里人俗称计杈树,属于灌木类,质硬生长漫,皮厚而易脱落。这个树蔸可能长在山沟的水边,所以皮略深而未脱。被火烤后变成了棕褐色,这个特点利用之后,造型上我陷入了困境。因为缺乏枝杈与根的配合,也因为质地太硬无法雕成那个葬身火海的小菩萨细致娇健的效果……
中国的雕塑艺术历史悠久。西汉霍去病墓的依形施雕艺术,一直启发后人如何巧用自然材料,中国传统艺术精神和表现手法是前行的灯塔;从世界艺术史上看,西方雕塑大师也重视整体把握的要诀。米开朗基罗曾经认为“一件好的作品从山顶滚落山下时应该依然无损”。1985年秋我认识刘焕章先生之后,他的许多作品也启发我注重作品的大势与整体艺术效果,对《醉熊》的雕刻我充满了信心。我决定设计一个熊饮酒的姿态,尽可能少动刀,以少胜多,保持这块树蔸的整体动势,将突出的疙瘩刻成酒坛与熊掌,余者依形再刻,最后留出熊的臀部那块被火烧过的黑色木纹,使光滑油亮的熊皮与肥硕厚重的身躯浑然一体,同时保留它“贪酒而醉”的自然憨态。
《醉熊》作品完成后,多年来我一直作为大自然和“火神”的赐予藏于家中。这件经历了火神之舔而劫后重生的蔸雕之作,时常提醒自己:“艺术的路在自己脚下,虽然不一定每迈一步都会潇洒和坚实,但即使是跌跌撞撞也比原地不动更好、更有希望实现自己的艺术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