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颠覆 越赚钱?
艺术永恒的“猫鼠游戏”
■梁文道(文化学者,香港)
英国街头涂鸦艺术家班克斯,将《手持气球的女孩》在伦敦苏富比拍卖行成交的那一刹那自动销毁。他这一辈子惹人争议,非常具挑拨性,非常大胆,又非常颠覆。但是,我今天想谈论的,是关于这件事引起的另一个争论。
被毁掉的作品反而更值钱
很多人质疑这是一次炒作行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怀疑?
那是因为苏富比拍卖行也已经表示,经过艺术家这样自毁作品的行为后,被拍卖出去的这幅已经碎掉的画作,可能将变得更加值钱。
班克斯一向以挑战艺术权威的行为而闻名,这一次他等于又再度挑战了艺术圈或艺术建制里一个很显著的机构——拍卖行。这充分表明了班克斯的颠覆性格,他大概是不同意自己的画被这样拍卖,或者他就是故意捉弄那些拍卖他画作的人,这样一个介乎于恶作剧与颠覆行动之间的行为,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班克斯”做法。
也就是说,这幅画被破坏之后,反而可以当成是班克斯对他原来画作的二度创作,那就是一种“以破坏为创作”的表达方式。如此一来,这幅作品说不定就将变得更加值钱,而且今天已经贵为全球涂鸦界第一红人的班克斯,他的名气也更上一层楼。
这么说可能会认为太阴谋论了,我们怎么能够去怀疑一向关心弱势群体、底层人民,勇于挑战的班克斯呢?但如果对现代艺术史有一点了解,就会明白这样的怀疑其实并不算过分。
20世纪艺术史上,分水岭式的、或者说里程碑式的杰作——那就是法国艺术家杜尚的作品《泉》。作品《泉》其实是个男性厕所里的小便池,但是杜尚就把这么一个小便池翻倒过来,然后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大名,送去了一个自己标榜展出前卫艺术的展览,说这就是自己的参展作品。在当时,自然是令展览的主办方异常愤怒,觉得杜尚怎么可以这样来拿他们开玩笑。这其实是一个我们今天看起来很恶搞的事,但是却在艺术史上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为什么?
写进艺术史失去了颠覆性
而我讲这件事,是想提及另一点,当年杜尚这样一个带着玩笑性质的挑拨行动,他是要挑战艺术机构,挑战艺术建制,挑战画廊艺术馆,挑战背后那些人的价值观,以及他们的审美判断、他们对艺术品的看法,这件艺术品如果能称之为“艺术品”或者具有特殊意义的话,那就在于它挑战了当时现存的对于艺术品的定义。
但是,当这件作品真的被艺术馆接纳了,被写进艺术史了,成为今天全世界很多艺术爱好者都知道,并且很渴望一睹真容的在博物馆里珍藏的作品的时候,我们是否能说,这件作品其实早就失去了它的颠覆性,已经成为艺术建制机器的一部分了呢?从那个年代这件作品开始,这种矛盾就永恒存在。
比如有一批西方艺术家就要挑战资本主义,挑战市场经济。怎么去挑战?其中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创作一些没有办法在市场上买卖的作品。因为他们认为,既然说艺术要超脱功利,当艺术品沦为市场上被人拍卖的一件商品,难道不正是违背了它的本质吗?所以,有一些艺术家就想做一些“不能够被买卖”的艺术作品。可什么样的艺术作品不能够被买卖?
我在30年前,很不好意思地讲,也曾经做过一些行为艺术与装置艺术。那个年代我很热衷于一种今天称之为“行为艺术”的创作,英文里的表达是“偶发艺术”(Happening Arts)。这种艺术形式是美国当年的一位先锋艺术家阿伦·卡普罗(Allan Kaprow)在上世纪50年代创造出来的。简单而言,它是一种在日常生活环境下,莫名其妙突然发生的一连串的行为和事件,但是这是一些艺术家刻意制造出来的事件。而发生出来的这些艺术,是在一瞬间一闪而过的,由此它就无法被买卖了。
商品或者能够被视作商品的艺术品,必须要有永久性。比如一尊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一幅达·芬奇的画,尽管会随岁月耗损,但是我们很希望它能够永恒保存,好好地珍藏起来,用各种技术去保持它们不变,这样它的价值才是永远长存的。但是像卡普罗这样的艺术家,他就要反其道而行,做一些根本不可能长存,甚至一瞬间就结束的艺术品,或者近乎于自毁的艺术品,有点像今天蔡国强用烟火做出的艺术,是一瞬间的,烟花般灿烂,然后留下的就是一些纸碎。
但是问题来了,哪怕像蔡国强的这类作品,最后还是会留下一些痕迹,而这些痕迹仍然会被当成是艺术曾经存在过的见证,或者甚至是艺术品二次创造出来的产品,它仍然可以买卖。于是,又有另一种艺术家,他们在1970年代在美国创造出一种艺术叫做“地景艺术”,改变一个地方的地理环境和风景。最有名的罗伯特·史密斯森(Robert Smithson),他创作的螺旋形防波堤,是在一个偏僻的荒郊野外存在的,远离艺术群体或艺术市场最活跃的大城市都会地带,而且因为荒郊野外受尽日晒雨淋、风吹雨打,它还会随之不断变化,它就不具备什么永久的性质。不过这样的作品,仍然能够被一些政府机构保留下来,成为被承认的艺术杰作,于是艺术家就要不断地再想办法创作一些艺术,去把边界推得更远。
街头艺术从挑战到被吸纳
涂鸦很有可能是人类最古老的一种艺术形式,古人就已经会在山洞壁上涂涂画画。但是这些涂鸦在过去,通常是用来记录,或者表达自己的某些不满和愤怒,有时候只是自己认为好玩的东西,在美国也可能是一些帮派划分地盘的隐藏记号。可是上世纪60年代开始的那一群涂鸦艺术家,他们无论是否科班出身,都具有各种各样的创造力,试图把涂鸦变成一种崭新的艺术形式。不变的是什么?就是保持涂鸦的挑战性。
但是从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有这么一批原来在街头很有名,甚至常常因为在街头作画而被捕的涂鸦艺术家,也都开始登堂入室,开始陆续创作一些在画布上的作品,随后也慢慢变成艺术殿堂里的名人。
比如说最有名的,或者说地位相当于当年的班克斯,尽管没有那么政治性的一位伟大艺术家——凯斯·哈林(Keith Haring)。那个时候,美国哥伦比亚电视台在访问他作画的过程中,还直击他现场被警察抓捕的场面,这反而让他一下声名大噪。另外一个跟他同世代,也和他是好朋友,海地与波多黎各的混血美国移民巴斯奎特(Jean-Michel Basquiat)。他曾经用“沙某”这个名字在街头乱涂乱画,但是他的画非常有震撼力,被人认为是新表现主义的杰作,后来他也迅速从一个街头流浪汉变成坐拥名车美女的名流。
当年那些涂鸦艺术家都走过类似的道路,从在边缘挑战秩序,慢慢地被纳入社会建制,成为体制的一部分,他们的作品也都是能够被高价卖出,被人收藏。由此可见,所谓的在艺术里颠覆,再被体制吸纳,好像是一个“猫捉老鼠”般永恒循环的游戏——艺术家刚想要做什么事去颠覆艺术圈,很快艺术圈又把它的范围扩大,将其纳入其中。
“颠覆”成为赚钱的幌子
与艺术圈齐头并进的,就是拍卖市场,因为一旦有要收藏这些很具颠覆性作品的收藏家和画廊、艺术馆,作品就会有价值。于是有一些艺术家想到了如何让自己尽快成名,让自己的作品能够拍出高价,那就是一开始以一个颠覆的、挑战的形象冲进来让更具反叛精神的年轻人着迷,让大家惊讶于其能力和勇敢大胆,然后很快便被人记住并承认了,接着就赚钱了。比如,有另一位美国曾经一度很受欢迎的街头艺术家马克·艾克(Marc Ecko),这个人现在是个有名的服装设计师,他甚至出过一款电子游戏,是以涂鸦为情节的一个游戏。玩家要在游戏里想办法逃避官方的追捕,四处涂鸦。这样一个吸引年轻人,看起来很反叛,很有颠覆色彩的内容,可它是个什么?是个能够大卖特卖的电子游戏,这难道不是很讽刺吗?
最后,我们说回班克斯,班克斯到目前为止,其实也有很多作品已经在拍卖行里出现了,我觉得这无可厚非,艺术家也是人也得活。可是尽管他做这些事一样会进入市场,但是他仍然在街头,不断以各种各样的作品挑战权威,是很值得敬佩的艺术家。
班克斯曾经有过一部纪录片,拍跟他有关的一件事件,叫《拯救班克斯》。故事说到,2010年他去美国旧金山,依旧满街作画,但是当时的旧金山政府是不准这样涂鸦的,于是纷纷要求业主抹掉他的作品,大家当然都觉得很可惜。
其中有一件残余下来的他的典型作品——老鼠,在一家酒店的外墙上。有个收藏家是真心喜欢班克斯的作品,自己花了钱和酒店业主商谈把墙拆下来,还不收任何价钱要送给美术馆。可是问题是,没有美术馆能收这幅作品,为什么?尽管班克斯大名鼎鼎,美术馆馆长们也都很喜欢,但是他们要收藏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必须经过他本人的授权,可班克斯是不可能授权自己在外面的这些涂鸦的。他一旦授权,那就表明那些真是他的作品,他签了名认了,也意味着他犯法了,要面临抓捕。
反倒出现了一个艺术经纪人,在世界各地把班克斯画在公共空间上的那些画取下来,以高价拍卖赚钱。这个经纪人拍卖这些作品,赚尽了所有的金钱,但是绝对不会分回给班克斯。因为他认为,班克斯不是不敢承认这是你的作品吗?我很想把钱给你,可你又不现身,没办法,只好画在公共空间上的那些画就都归我了。
甚至有人还认为,尽管班克斯抗议这种行为,但的确是他先在人家建筑物的外墙上画了作品,也没问过人家是否同意。现在人家不问你就把它拿下来去拍卖,你恐怕也做不了什么。这个经纪人还想向刚才说的那位收藏家买他好不容易拯救下来的班克斯的作品,于是故事就卡在这里了,收藏家不愿意卖,经纪人却想买到。
围绕着一个涂鸦艺术,能够惹出这么多的争议,这就是一个现代艺术史上,颠覆建制以及被建制吸纳永恒循环的故事中,最具代表性的一段插曲。
(本文由“看理想”授权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