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墨君
■特邀撰稿 浙江省博物馆馆员 谢佳玲
竹之为物,其性不同于众木,不因寒暑而荣谢,不以四时而变化,风雨不惧,飒飒幽幽,劲不输于青松,曲可比于细柳,故寓君子于竹。
竹被比作君子,是从《诗经》开始的。“绿竹猗猗”、“绿竹青青”等形容修竹之美的言辞被用来盛赞卫武公的君子之美。东晋南朝的名流高士隐遁山林,其中爱竹之人不胜枚举:戴凯之写《竹谱》,江逌唱《竹赋》……直到有一天,王子猷对竹啸咏,指竹道:“何可一日无此君邪!”从此,“君”便成为了竹的别称。
竹作为君子,被赋予君子的美德。魏晋时期,士人景仰的主要是竹的姿态之天然、气质之超然。这时,竹只是一位清逸出尘的高士。到了隋唐,则是一位德行端正的儒家君子。唐代提出“君子比德于竹”,竹被赋予几乎所有传统士人的美德,比起前代的潇洒更多了一份济世的担当。白居易在《养竹记》中谈竹的四种美德,又以竹喻贤人,平实而又真挚:
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受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之为庭实焉。
竹经由宋代文人诗文书画,被赋予的气质品格愈加丰富,每一位文士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竹君”,在此不一一枚举。
文同(1018-1079),字与可,号笑笑先生。西汉太守文翁之后,人称“石室先生”;最后知湖州,故又称“文湖州”。苏轼尤其敬重文同,视文同为平生知己。文同尝说:“世无知我者,惟子瞻一见,识吾妙处。”文苏两人年纪虽相差十多岁,然意气相投,交谊甚笃,唱和频繁。
今人谈及文同,往往先想到他的墨竹。虽文同善画墨竹之名,振于当时,响彻后世,然苏轼却道:
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其诗与文,好者益寡。有好其德如好其画者乎?悲夫!
在苏轼眼中,文同最贵重的是“德”。德在此处,必然是指德行品操,但“德”字本身也有合乎天道、顺应自然的意思。自然与人心相契,言为心声,墨为心迹。苏轼说文同“其身与竹化”,应是“德”最好的体现了。文同“朝与竹乎为游,暮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变也多矣”。他与竹为友,日日俯仰林中之烟云,呼吸吐纳间,竹的操挺之姿、虚怀之德都潜化进他的心里。自然与人心相契,竹与文同“物我无间”。此时,竹与君子的关系比唐人“比德于竹”又更近了一步。
文同的故乡在四川,川蜀之地的竹子尤为特别,簇簇丛丛,叶阔竿长,不见结顶,遮天蔽日,生长之势用凶猛形容亦不为过。文同曾在故乡建“墨君堂”,并自比王子猷的居室:
嗜竹种复画,浑如王掾居。高堂倚空岩,素壁交扶疏。
山影覆秋静,月色澄夜虚。萧爽只自适,谁能爱吾庐?
墨君就是墨竹,文同“嗜竹种复画”,以“墨君”名其室。可惜的是,文同的墨竹作品,早在元代就已鲜见,且真伪难辨。历经近千年,今天受到较多肯定的他的传世墨竹真迹是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一幅《墨竹图》。关于这幅倒垂竹的研究文章很多,涵盖面也广,涉及气韵、技法、流传等各个方面,在此不做赘述。2017年11月,我赴台参观“国宝的形成——书画菁华特展”时,有幸得见《墨竹图》真迹,落墨稳健,使笔自然,潇洒而又温和。文同传世书法墨迹仅见跋范仲淹《道服赞》,萧萧数行,落落从容,笔墨散漫而不怠,结字清奇而可爱。都说“画如其人”、“见字如面”,由文同之书画可见苏轼言辞之恳切:
孰能惇德秉义,如与可之和而正乎?孰能养民厚俗,如与可之宽而明乎?孰能为诗与楚词,如与可之婉而清乎?孰能齐宠辱,忘得丧,如与可之安而轻乎?
不禁让人遥想文君面目,司马光云:
渺然想见与可襟韵。游处之状,高远萧洒,如晴云秋月,尘埃所不能到。某所以心服者,非特词翰之美而已也。
苏轼的传世墨迹数量相较文同更多,然与文同有关的多存于拓本《西楼苏帖》中。宋人热衷读碑刻石,宋人汪应辰搜集苏轼书法,集成《西楼苏帖》。该帖宋刻宋拓,与原迹相差无几,三十卷全帙,目前仅见六册(天津博物馆藏五册、北京市文物公司藏一册),幸《与可画竹赞》《净因院文与可画墨竹枯木记》《文与可字说》《祭文与可文二首》等文皆有留存。其中包含了文苏两人关于墨竹的认识与体会,是极为珍贵的研究资料。
我馆“千载清风——古代墨竹名迹展”展览策划和图录编撰以文同为起点,以历代文人墨竹为主线。在筹展与编书的过程中发现文同在墨竹史上的影响力,和苏轼的赞颂推动关系极大。有一学者曾论:苏轼的墨竹得益于文同,但文同的墨竹亦离不开苏轼的褒扬。而苏轼在推广文同墨竹的同时,实际上是传播了自己的思想。在后世人心中,苏轼几乎成为和陶渊明相类似的抽象的文人偶像,所谓文同墨竹对后世的影响,很大一部分体现的是苏轼的思想。但是由于苏轼墨竹源自文同,后人画竹即使实际上受到苏轼的影响,却常被认为是师法文同。这个论述很是恰当。后世画家有的甚至没有见过文苏作品,但仍在画上自题仿湖州、学东坡。因此,相较于绘画实技,他们传承更多的是文苏的思想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