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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2版:聚焦

身-世

  许江与葵的相遇,是命运的礼物,而他十多年画葵,则是假物以自知。王阳明年少时念及“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格竹七日而致疾,最终明了“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许江画葵,苦心孤诣,以我格物,方知葵为何始终朝向东方;以物格我,方知此向阳之花原不在我心以外。许江画葵十余载,为的是自知自识,更是为了画出一代人的生命记忆、一代人的精神图谱。这一切,只因为葵是他的身世,他的心象,他的命运。

  “咫尺身家分去住,霎时心迹判行藏。”黄景仁诗句中所表达的,是中国人独特的“身”之意识。在中国人的生活世界里,“身”从来不止于肉身,而是饱含着人生况味和存在历史的“身世”。从身之历史性出发,艺术家个体的生命历程与作品意象的生成同时且同构,聚合于葵的形象之上。

  许江画中的葵,是“东方葵”。葵名东方,不只由于此主题缘起于“东方”的小亚细亚高原,也不只因为它们永远朝向太阳升起的方向。东方葵,有着更加复杂难言的身世。葵的生长始终朝着日出的方向,许江画葵,是要讲述向阳花开的那一代人的故事。那同时也是浴火重生的一代,他们在新中国出生,在文革中长大,在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中与中国社会一路同行。他们犹如荒原上的老葵,历经革命的狂热和后革命的幻灭,亲历中国历史上最迅疾的思想变革与最剧烈的社会变迁。文革结束,许江这一代人带着文革之痛和历史的迷茫进入大学,进入艺术或思想的场域,这是他们的源头也是他们的机缘,构成了他们历史经验和精神生产之间的内在枢纽。

  这一代人的成长过程中,有两位写作者在他们心灵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一位是鲁迅,另一位是毛泽东。鲁迅展露了创造者与批判者的纠结,毛泽东则把革命的两面(拯救与破坏、反转与开端)推到极致;鲁迅在黑暗中的独行与斗争、横站的姿态和深沉的勇气,毛泽东浪漫的文人情怀,他所唤起的对人民、对“公”的膜拜,以及彻底的斗争哲学……向阳花开的一代,他们的情怀和心志在此二者之间辗转半生。作为文革后的一批艺术家和知识分子,许江在西潮汹涌的八十年代留学欧洲,他所攫取的思想资源,“一手是存在哲学,一手是后结构主义”;前者从虚无中觅存有,于存在之困境中求得安身立命;后者是思想批判的武器,自我解剖之利刃。因此,他们与上一代的差别分外明显——他们不再憧憬革命浪漫主义式的单向度乌托邦,而是于灰中觅火,从黑暗处寻找光明;不是批判、斗争,而是解构,前者只需立场坚定鲜明,后者却是解除建构(Deconstruction),筑基于思想考古式的系统工程。经历了当代思想的洗礼,这向阳花开的一代人早已明了,重要的是向日葵,而不是太阳。正如查拉斯图特拉对太阳作如是说:“想你必已倦于光明……倘若不有为你所照耀者,你的幸福何有?”

  日出东方,葵向着太阳生长。他们是在革命/后革命伴生的双重结构中重新生长的一代,这“革命/后革命”悖反着的统一体,既是历史结构,又是心灵结构。带着这一结构,他们经历了理想主义幻灭,从理想走向虚无又从虚无中唤起希望的过程,如同葵在大地上的生死轮回。他们曾经被理想奴役,被阳光灼伤,然而即使在市场主导一切、消费主义甚嚣尘上的时代里,他们依然拒绝幻灭,拒绝虚无,在沧桑中坚持纯净,在绝望中寻找希望。

  向阳花开,这是中国历史上独特的一代,这是当代人中独特的一群。他们是如此独特,无论在何时何地,从字里行间,从画面上,从歌声里,我们都可以明确地分别出这代人的气息,辨认出他们的身影。向阳花承载着他们共同的生命经验和精神气质,葵是他们体内最难以消化的部分,是他们的情意结,他们的集体性自我,它承载着他们共同的历史和人间岁月,称之为命运。

  对于此命运,与许江同年的孙歌说道:“向日葵们,以它们的微不足道组成了跌宕起伏的命运交响曲,在那个时代里演绎出历史的浑厚与坚韧;他们以生命诠释了大时代里个体命运的承担,诠释了荒诞之中的崇高和崇高之中的荒诞。那个时代的沉重,那段历史的坚忍,无法容忍轻佻的歌颂,也同样无法容忍轻佻的遗忘。”


美术报 聚焦 00012 身-世 2018-12-15 美术报2018-12-1500008 2 2018年12月15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