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颂
许江执意把他的展览命名为“东方葵”,这也是他最新一组巨幅画作的名字。在这组作品中,许江以巨大的形制、恣肆的用笔和纪念碑式的构图,强化了“体”的经验和“身”的历史,同时进一步地从“体”与“身”的映照中使表现性绘画获得升华——重新点燃了“诗言志”的传统。
东方葵,蕴含着一种情志。此情不是抒情之情,而是“类万物之情”;此志,也不是单纯的理想主义,而是心中意气,胸中块垒。
此情此志,并非流于隐喻或象征性的表达,而是在画家和群葵彼此观照的复杂关系之中得以实现。在葵园早期,许江把葵植入浑茫天地,以“俯瞰”的姿态成就一种历史的“远望”;渐渐地,葵脱离了土地,放弃了原野上的诗意,而被摆置在剧场/祭坛之上,成为被献祭、被“仰瞻”的“无地花”。近年来,葵的形态愈见丰富,或为游目骋怀、含思“外览”之“葵平线”,或为守静“内观”、化身千万的“一花万果”。在展览中,这些观照之法随着许江作品的不同单元一一呈现出来:“层览”以阵列般的油画长卷向中国画的手卷传统致敬,展现出一个辽远而隽永的横轴视界;“综观”中凝重奇崛的铸铜雕塑《一花万果》以及纷纭群化的水彩作品,探讨“浅深聚散,万取一收”的观象之道;而大厅中訇然耸立着的那片黑压压的葵群,则如同暗夜中的流火,奔涌,升腾,凝聚而为一代人激越的塑像。在德累斯顿国家博物馆馆长费舍尔眼中,这片名为“共生”的葵园,如若“一片从灰烬中向上流动的黑色火焰”;而对许江本人来说,这件作品的首要之处,是要在“俯仰之间”钩沉起的生的历史与存在的心迹。
展览中最关键的“重屏”部分,展现的是他最新创作的大型油画“东方葵”系列,九重巨屏将展厅切割为一条曲折的道路。行行重行行,在重屏间行走,如同踯躅于历史的丛林,那九重巨屏,分明是无数老葵的身躯堆砌而成的历史之墙与命运之墙。树声征战起长风,穿行于历史和命运的墙垣,空间里回荡着画面中传来的声响:呜咽、嚎叫、呐喊、挣扎,浑浊难辨……这一切画面中的轰鸣,激荡混融而为一种古老、悠长的音调,宛若一曲深沉奇崛的凝固的哀歌,在空间里迂回逶迤,屈折展开,如黄钟大吕般恢宏激越,荡气回肠,却又令人心生惆怅,低徊不已。
在我的意念中,这是一部葵颂。
颂,在商周时期是祭祀之乐,有沟通天地之工。然而,在许慎《说文》的系统中,颂乃貌也,在仪在容。东方葵颂,其貌葳蕤,其威如嶽,呈献出的是革命与后革命纠结着的历史境域中,“向阳花开”的一代人集体命运的屈折与展开。东方葵的重屏巨嶂之间,不惟回荡着听之不闻、即之依稀的隐约乐章,更充斥着这一代人的身影和精神图像。这些向日葵们聚集在一起,一丛丛、一簇簇,相互支撑,彼此呼应,或为列兵般精神抖擞的“葵阵”,或为叠加堆积火焰般升腾的“金塔”,或为两军对垒短兵相接的“断壑”,或为泥沙俱下雄壮苍凉的“狂飙”……这无数葵的身躯建筑起的画面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此力量不仅属于葵本身,而是来自那孕育化生、承载万物的大地。葵与大地的合体即是“葵源”,那漫无边际的葵原大地深处蔓延着的火焰,是一代人生命意志的根系,反复更生于归藏和绽放之间。
在归藏与绽放之间,这葵虽是大地上共生的一群,却又难掩它们的孤独岑寂。如果说,“远望”系列中沉浸着的,是大地深处的疏远与孤寂;在“东方葵”的画面上,却是集体中的寂寞,人群中的孤独。许江的葵,总是那历史遣送的一群,而这集体性的“群”与“众”,却总归是千千万万个“一株”;这一群与一株之间的辩证,呈现出这一代人那集体性同时又绝对孤独的生命体验。这些在历史劫灰中重获新生的阳光的囚徒,理想、沧桑、坚韧、倔强,孤独而不颓废,苍凉而不哀伤。这曾经向阳绽放的一代,由此可以沧桑入画,于磨难中获得滋养,从孤寒中觅其膏粱。
红太阳所表征的时代已然逝去,留下的唯有心头的火种,手中的火栗。在无边的孤独岑寂中,向日葵们早已学会在人群中彼此辨认。面对东方葵巨大的画面,于坚说:“这是广场或者废墟,从广场到废墟,只有一步之遥”。凝视着画面中孤独的群像,余华说:“向日葵们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