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高老
■简寂
1月25日,唯一在解放前(1947年)加入西泠印社的老社员、西泠印社名誉副社长高式熊先生在上海仙逝,享年98岁。1月29日,高式熊先生追悼会举行。 ——编者按
高老走了。
人们都说,一个时代结束了。是的,那个还有民国海派高人孑遗在印坛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然而多数人眼中高老的地位,却并不是主要以印人确立的。多数人或是喜欢谈他显赫的家世、广阔的交游,或是喜欢举他是老前辈和国宝鲁庵印泥的传人,或是在江湖上到处流传着他老来依然体健笔耕不辍的传说。
然而高老的成就只有这些吗?难道对于在人才井喷的民国流派印坛水平可以跻身上层的高老来说,我们居然很少有人可以举出他的名作?
这种现象其实跟高老的作品整理出版情况的严重缺位有关。知道高老的人往往都知道他出版过一本《式熊印稿》。此书虽然不能说流传甚广,但也决定了多数人对高老篆刻成就的印象。
而就我耳目所及,以为《式熊印稿》并不足以反映高老在篆刻上的造诣。此书不但篇幅有限,且所收作品在印风上看基本上属于他中年以后的寻常应酬之作(普通姓名章占了大半),像《壮暮堂妙迹》那样值得一提的精品寥寥无几。读起来令人感觉就是拾掇些手头不怎么样的平常之作赶时间随便编成的小册子。
而我以为高老的好作品在哪?我举三组。首推的一组,是收入潘伯鹰的遗孀高荷君女士搜集潘氏遗印倩人钤拓,后在新加坡出版的《玄隐庐录印》的一批。潘氏作为对高老有知遇之恩的长辈,高老为其治印甚多,且方方精绝,蔚为大观。但此书传本甚罕,我于数年前偶然得到一部,读后即觉书中所录高老篆刻可称其顶级大宗代表作。不巧的是,那本书被我放在了好久没回过的关外,没法拍摄出来分享给诸位欣赏了。
第二组我要推荐的是高老为大藏家张絅伯刻的一批姓名珍藏印,精美程度可谓仅次于为潘氏所作。然而这批精彩的作品,披露情况见于几年前匡时拍卖为张絅伯旧藏品做的一个专场图录,不论钤盖印刷很次,印刷的印蜕尺寸也未能依照原作。且在目标编排上都是十多方一组的草草打包出售,令人颇感凄凉。然而有心人如果读到,依然能够看到其中体现的高老的水平。
第三组作品相对常见,请去读西泠出版的《钱镜塘鉴藏印录》小册,其中有高老作品多方。这组作品时代上大概稍晚于前两组,分量也略逊,但却是相对容易找到的高老篆刻精品。
理了一通下来,我可以说,高老直到去世也没能出版过一册像样的作品集。而他的精品可见于出版物则只有那几组,所以人们很少能就其作为印人的角色本身来谈,也许就在情理之中吧。
韩天衡说“高老胸藏古谱五百部,手下运古印一万钮”常见人引用,但这仍与高老篆刻的成就无大关联。当年我也是从此文知晓高老的,但随文所附作品比起前述三组,还是差了不少意思。
而我在读了高老成规模的精品印之后,可以说,高老的印风是正宗的二弩——安持一脉的传人悍将(并不是很多人传言的王福庵一脉),民国学悲庵的印人,首推二弩老人,而次一把交椅,自当颁给高老。高老取法悲庵的细朱文,尤其是早年精品,格调要远高于人们熟悉的王门红人吴朴(没有晚年)。至于仿汉白文等其他风格,精美虽不能说突过巨翁,但比起方介堪、叶露渊也可以说毫无愧色。
另一点不为很多人知道的事实是,高老曾经为安持代刀刻印多年,且以牙章为多。从高老的作品上也显然可以看到安持对他的影响。我无意用我所崇拜的安持来压高老一头,但还是有必要提一下来证实高老印风的渊源。
高老入西泠印社甚早,颇得王福庵等人赏识指教,是事实。但从印风上看,高老并没有受到王氏多少影响。王氏的印风以浙派为基础,和高老所取法的悲庵二弩乃至安持一路,貌似近而神实远,这是必须要说明澄清的。
高老的小篆,其实也可称民国书坛一能手。二弩福庵两大家之外,印人作篆书可看的甚少(安持作品太罕见)。可惜高老作品流传出版也不多,但劲健流美,高水平是毫无疑问的。至八九十岁,仍能作篆,时见精绝,流传稍多,更属难得。隶书纯法汉人,亦功力精纯,民国书坛少有可比肩者。
高老是一个时代的孑遗,他本来属于那个高手如云的旧海上印坛,却意外地高寿,让我辈能够有幸曾和他生活在同一个时空,然而也往往正是因为他离我们太近,很多人忘记了他作为印坛悍将的本色。
(作者为艺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