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报 数字报纸


00031版:砚边

苏雪林的艺术批评

  我一直想遇到一件苏先生笔下的黄山,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笔墨?如果可以称苏雪林先生为“闺秀画家”,对国画见解却是超拔时流的。她说:“我与所谓艺术部门,音乐歌唱完全无缘,雕塑也从未尝试,对绘画则兴趣之浓厚不在写作之下。”

  民国10年,她考上吴稚晖、李石曾在法国里昂设立的中法学院。两年后,正式入里昂艺术学院学画。最初的底子自然是石膏模型素描,由于母亲病重,便经学回国,没有开始油画学习。否则,她也许迷恋油画像潘玉良一样成为一名油画家了呢。也许正是这样的经历,后来,她对国画有了许多深刻的反思和独到的立场。

  1998年5月27日,103岁的苏雪林老人回到阔别70年的故乡皖南太平,第二天,又再次登上黄山。遗憾的是这几天我恰下山远行,错过了瞻仰先生的机缘。回来,听大家说,那天在村口,老人像个天真的孩子,噘着嘴说:我不要走了!

  民国25年,苏雪林和中学时代的同学一起第一次登临黄山,20年后,她用文字回忆当年的情景:“我也曾饱览瑞士湖山之胜,意大利阿尔卑斯峰峦林壑之奇,法班两境庇伦牛司之险,但黄山的云烟却时时飘入我的梦境。”她被黄山的云海感动,“我们只知画家会模仿自然,谁知大自然也是位丹青妙手,高兴时也会挥洒大笔,把大海的异景在高山中重现出来……。”(《黄海游踪》)我在黄山先后近六年,历经山中岁时交替,景象幻奇,我也会这样无数次地被感动,却没有写过一篇关于黄山风景的文字,我甚至也不愿拿画笔,生怕将美好的感觉惊破。所以,我很想看看苏雪林笔下的黄山。

  有人说她的画“超逸出尘,其可视作文人画代表”,(章君谷语)她却说:“我顶多喜欢所谓文人画,以为我国画道之坏,正坏在这些文人画上。君谷将我的画归于文人之列,实在违背我的原意。难道我顶着一个文人头衔,作的画便非归入此派不可吗?”(《我与国画》)读到她的这段话,我的确为之一振。让我想起黄宾虹先生所认为“文人画之末流”与市井江湖一样使国画背离“正脉”的论调。但最终她与黄宾虹对国画的认识还是不同。她认为“第一是师法自然”,“我以前作画总不出‘依样画葫芦’的临摹之途,在巴黎时没有了范本,只好自己瞎图,谁知给我图出一条新路。”“第二是讲究透视”,以为“我国以前画家作画对透视似是很注意的,但被文人胡乱一哄,便把这个观念给哄走了。”她觉得唐宋之画是讲究透视的,可与西方“透视学”相比,遂引傅氏(伟平)《中国绘画史》之说,“但中国之民性,喜高鹜远,爱玄恶实,中国画遂由写实渐变成为写意,再变而为文人画,只图笔墨之风流潇洒,不顾写实之支离荒谬。”所以她认为,荆浩《匡庐图》,沈周《庐山高》便是不讲透视之代表,“他的不讲透视,作画时野心又太大,每写一名山必将那座名山全貌写出……尤无理者,山背远景必于高峰之巅露出。说人站在地面上看,固看不出,说在飞机里向下望,也不像,难道就是沈括所谓以大观小的盆景假山吗?”(《我与国画》)说似有几分道理,确可见苏氏对国画审美的识见依然是依洋画之参照,未必有些浅薄,而对“写意”的非难则显得更不可思议了。接下来,她强调“色彩与空气”,“要有立体感”,等等,说画须有“气”,是好的,古人谓“气韵生动”,韵不可忽略,可惜她说的并非气韵之气,而是“空气感”。至于“立体感”,则更完全洋人腔调。董其昌《画眼》有云:“古人论画有云,‘下笔便有凹凸之形’,此最费解。吾以此语高出历代处,虽不能至,庶几效之。得其百一,便足自老以游于丘壑间矣。”苏氏言论似略同董氏,但她对董其昌的这段话似乎还尚未理解,所以她要将国画的弊端流统统归罪于那些“程式”。强调回归自然,而不知“江山如画”而非“画如江山”呵!

  苏雪林先生显然也是主张中西合璧的,“或将如此则国画与西洋油画水彩画合流,岂不失去国画的特色,我意不然,国画和弊太深,非大加改革不可。”(《我与国画》)将国画的改革寄托于西洋,也许正是那一时代人的普遍思维吧!百年已过,国画不仅没改革出好模样,反而被这种思维模式弄得面目全非,连那一点点的纯贞也失去了。

  苏先生倒也有过这样的危机感:“于今有许多与外国人交易的画家,为投洋人所好,把中国画的缺点,尽量发挥,国画不但无进步,恐将大退化了,实为可叹可忧。或谓西洋学者之赞美中国文化,有的固衷心钦羡,有的实居心不良。他们赞同我们保持文化特色,其实想我们永久滞留在时代落伍阶段上,让他们像动物园奇珍异兽一般来欣赏。”(《我与国画》)只是苏先生的担忧我是并不苟同的,我们的问题恐怕并非改造和创新,而恰恰是需要回归国画之正脉,气与古接,不至于我们像一群迷途的羔羊,这山望着那山高。

  苏雪林在另一篇《山窗读画记》中,依然强调“文人画没落”之见,针砭时弊,直指“名流”:古人作画取景极是变化,今人则如个模子倒出。科学固然随时代进化,艺术文学之路却未必一定后来居上,这可证明了。

  后人既为“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之说所误,专去弄那些“文人画”、“写意画”的玩艺儿;又与自然隔绝,一味以模仿古人作品为能事。模仿的画好像八股中的“赋得诗”,自然要堕落到陈陈相因,了无新意的途径去了。

  文章写于1935年7月,这倒比50年后的“中国画穷途末路”之说要深刻得多了。遂列举当时名流,板砖砸下:

  近来一些自命名家的艺人只知画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一只哈叭狗似的狮子,几匹雏鸡,几条小鱼,而且卤莽决裂,古法扫地,自美其名曰“解放”,曰“艺术的反叛”,还要一次两次到外国陈列去,使那些没有见过中国精品的西洋人以为中国画原来如此,我真想替中国真正艺术叫冤了。

  苏雪林并非专业“理论家”,她的文字也比较随性,但较之那些空乏的“理论”,是何其地实在。“卤莽决裂”,“古法扫地”,可谓“刀刀见血,直指命门”。

  写到这里,我想起十多年前初来北京应聘在某图书出版编辑工作室的一件往事。2000年某出版社出版一套由孙郁等主编的“回望鲁迅”丛书,样书甫成,先取一套拟送参加书展,近水楼台,我也有幸较早可以翻阅。对于鲁迅,我们这一代人是曾将他当作“伟大旗手”怀着无比神圣的心情去读他的文章的,对于这样的一名战士,我自然想到先读一读《围剿集》。总序中有这样一段文字:鲁迅一生屡遭围攻,连他自己生前都想将各种围攻他的文字编为一集,而且已经定了名目叫《围剿集》,可惜因为早逝没有实现这个愿望。本丛书里这一卷也就用这个书名……至于“围剿”,我首先想到的苏雪林,这位被称作“一个以反对鲁迅为半生事业的女人”。书中果然收入她的《鲁迅传论》,并未删节,完全保存原貌。我和同事说这是一个多好的开始……孰料同事以为这书肯定要“出事”,便向社长作了反映。后来,当书正式发行时,这篇文字果然被抽下。我为自己的“多事”而深感愧疚。而我手中的这本《围剿集》便也成了“孤本”。


美术报 砚边 00031 苏雪林的艺术批评 2019-02-23 美术报2019-02-2300009;9489041 2 2019年02月23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