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不写一句空
——缅怀王中秀先生
■宋力(扬州)
去年年底,我刚从外地写生回来,便从友人处得知王中秀先生生病入院的消息。匆匆给王老发了一条信息祈祝他“战胜病魔,早日康复”,没想到凌晨就看到师母发来王老辞世的消息,真是猝不及防。
认识王老是在2017年初春,正是我博士论文撰写期间,当时着手耿氏藏画研究,正埋头梳理扬州画派后期与上海画派之间的关联,漆澜建议我咨询王老并推荐了名片。王老是一位典型的学人,不多客套,直入主题。这位古稀之龄的老人思路非常清晰,但凡提到一些蛛丝马迹,他便能展开思路,纵横定位,顺藤摸瓜,他常年美术史研究工作的积累已经在他的头脑中建立起一个庞大的数据库,很多细节他几乎脱口而出。记得我们之间的微信聊天是从“徐枕亚”开始的,在扬州、上海两个画家群落之间的种种话题中竟是由一个小说家、报人而展开的。他凭着印象随口而答的史料可以直接点到1918、1922这样具体的年份,当然还有细节的版本、人物以及发表的作品内容等等。他用的是繁体字输入,非常敏捷,甚至在交谈中我常常会忘记对方是一位老者。后来又涉及到很多史料的细节,他提到输入不方便,用电子邮件更好,可以在电脑上打字,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冒失。
2017年的夏季基本与王老在邮件往来,但凡感觉与我研究的主题相关的东西,无论巨细他都随邮件发来,有时候一日之内好几封邮件往来。直到他工作室空调拆了之前,他几乎一直在工作状态,还提到自己欠了一些文债,正在赶。我们聊到黄宾虹与陈含光的交往时,他叮嘱我挖掘第一手资料可补史料之缺,后来我找到一幅黄宾虹赠陈含光的作品原件,拍照上传,他见到非常兴奋,我还没来得及细读,他已经通过题跋大致还原了当时以画相赠的缘由。我在北京耿家的藏画整理中又发现一幅吴昌硕的题跋,拍图给王老,他几乎立刻回复:“这应该是吴昌硕题王一亭《盲趣图》卷的未定稿,其画卷见拙编《王一亭书画集》1988年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原作我见过,藏苏州金氏王一亭妹妹后人家,上面已由吴重新定稿。原画卷不高,吴的题就扁长了,不同此。”这样的问答在微信上比比皆是,与老先生交流在很大程度上真是要感谢现代科技发展所提供的便利。他告诉我民国时期出版过一本讲扬州画坛的书,是黄宾虹提到过的,是黄的好友宣哲的亲戚罗振镛所著,后来黄宾虹把书名搞错,就更难找了。随后又提到黄宾虹为扬州画家写的润例的序言,几经周折,找到后一看是虞山画家的润例小册子,说自己“记错了”,但也一并发给我了。我看了一遍,其中竟有扬州画家顾吉庵的润例,这为研究清末民初画家的交游提供了依据。王老还给我发过一些他研究黄宾虹的心得体会和论文,涉及到王老所提出的“内美”、“笔墨”等核心词,我们也自然地展开对“美”与“丑”的美学概念一些讨论。有一次他发来几幅图片,是黄宾虹的儿媳罗时敏的生活照,111岁了,还在写字,体检也正常。
王老对美术史研究的情感是全方位的,这与他长期专注做艺术家编年长谱的观念也一脉相承。他的《黄宾虹年谱》、《黄宾虹谈艺术书信集》、《黄宾虹文集》、《黄宾虹画传》、《王一亭编年长谱》、《曾熙编年长谱》以及《近现代金石书画家润例》等皇皇大著几乎都体现这样的编写思想,他本人是隐藏在论著之后的,不加评论,用事实说话,用细节辨析,做最纯粹繁复的考据工作,将艺术家的生活、工作、交往逐一呈现,他们的人格、气质、才情自然从字里行间展露了出来。没有镀金也无需注解,就是历史中一个个真实的人物,有才华有软肋,有荣光有苦难,有血有肉,有棱有角,褪去神话的外衣,就是我们所能相信的关于“人”的绘画,关于“人”的绘画史。
2018年初的一个早晨,雪下得特别大,朋友圈里上海朋友却在感叹冬雨的寒彻,我拍了一个小视频发给王老,我说“大雪纷飞”,他答“飞扬跋扈嘛!”遇到一些节假日,王老还会应景发动图贺卡,大家哈哈一笑,真的是微信无龄化交流。2018年的夏天,我的博士毕业答辩通过了,我把论文的PDF格式版第一时间传给他,希望听到他的意见,他客气地祝贺我毕业,然后恳切地问这个文件如何转移到电脑上。是的,我又忘记了他的年龄,更多的印象是微信间的谈笑风生、针砭时弊。我们从未曾见面,甚至到2018年的秋天他在朋友圈看到我为漆澜画展写的文章,他点赞后留言“我一直弄错了。”随后,私信了我一句:“没想到你是花木兰。”我也吃了一惊,然后他继续:“漆澜的名字有时候会被误以为是女生”。哈哈,又是各种大笑的表情!
王老非常用功,即使三伏天也要工作三、四个小时,只有一次告之:“病里岑寂,有暇望随告有趣的事。”他在2018年春节前开始把他毕生整理的黄宾虹研究的资料、笔记等近40箱无偿捐献给中国美术学院图书馆,还客气地说“好在他们要”、“比高居翰的差远了”。到秋天又准备录制视频讲解黄宾虹鉴定,一气竟录制了四个小时“我没有你们教师口若悬河,苦矣”。他从来未曾因为退休而闲适下来,他总有做不完的事儿,只要稍作了解,就知道这些事儿真是他内心的热爱。王老年少时曾师承胡问遂老师写苏字,黄幻吾老师学画,跟俞云阶往来密切,后来又得杨仁恺老师在书画鉴定上的指引,慢慢建立了自己的研究方向,金石为开,成果累累。王老是含蓄的,从没有一丝炫耀与权威的姿态,只用事实说话;王老是低调的,有一说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从不掩饰自己;王老是谦和的,总是将功劳推诸于人,自己放在幕后,还不吝激励后学。在我看来,这些点滴细节就是一个学人的光芒,自然、真实又无可替代。
王老曾说他追求的是历史的穿透性,不对金钱和权力负责,对后人负责。
王老是无愧于心的,他有着数十年坐冷板凳的毅力也有着看透生命的洒脱。他是这个喧嚣时代的极少数,其人沉寂,其志高远。
学人风仪,垂范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