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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7版:书法

常形和常理

  绘画所表现的客观物象有两种,一种是有固定的形状的,如犬马、人物等等,一种是没有固定的形状的,如鬼神、烟云等等。那么,画哪一种物象更难一点呢?韩非子认为,常形难画,无常形易画。因为,一幅犬马画得好不好,以“象形”为标准,有客观的犬马之形为参照,人人都可以分得清它的优劣高下,故难;而一幅鬼神画得好不好,以“象形”为标准,没有客观的鬼神之形为参照,谁都没有见过鬼神长什么样子,就无法判断它的优劣高下。但欧阳修后来认为,鬼神虽然没有固定的形状,但它阴戚惨厉的气氛,要把它画出来也是不容易的,故与画犬马一样难,无非一者难在准确地再现它的形,一者难在准确地表现它的气。

  至苏轼,则把这个道理讲得更透彻了。他在《净因院画记》中提出,有常形之物,众工皆能为之,而无常形之物却有常理在,这个理的把握,比形的把握更难,所以非高人逸才莫能为,所以,画无常形之物比画有常形之物更难。但他又提出,虽然,画常理难于画常形,但无论常形还是常理,都可以画得好,也可以画得不好。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某一细节画得不好的话,不影响它的整体效果;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某一细节画得不好的话,整幅作品便报废了。此外,常形之失,失在什么地方?人人皆知;常理之失,失在什么地方?虽晓画者有不知。就像用遭污染的水泡茶,与用山泉水泡水,孰优孰劣?谁都分辨得出。而用一般山水泡茶,与用天下名泉泡茶,孰优孰劣?虽高明的品茶师也是分辨不出来的。所以,世有欺世盗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这个道理,后来的董其昌也有类似的表述。他认为画有神品,有逸品,世有护短者,必然托于逸品而不能托于神品。就像写实的古典画风,拉斐尔、安格尔乃至今天的学素描者,即使都画得十分逼真了,其间的高下还是分得出来的;而不写实的现代画风,马蒂斯和农村老太太或懵懂小朋友的剪纸,其间的高下就很难分辨。

  但是,苏轼没有想到的是,常理之不当,也可以被认为不仅不是“失”,反而可以被认为是“功”。如柳下惠坐怀不乱,其境界肯定高于鲁男子以礼设防;但坐怀不乱与坐怀大乱呢?在苏轼看来当然大乱是坐怀的不当和过失,在禅宗看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是比不乱更当的大功呢!当审美的观念从常形难于无常形,再到无常形有常理难于常形,必然进一步发展到无常形无常理难于无常形有常理,并继续发展到把有常形变为无常形有常理甚至变为无常形无常理。理之当不当,实在是很难说清楚的,当是当,不当也许是更高级的当呢!大象无形,形如此,理亦然,无常理是最高的有常理啊!

  与苏轼同时的董广川,便对苏轼的观点进行了反驳。他认为,有常形之物其实也是有常理的,这样,画常形之物,不仅难在形的准确再现,同时还难在理的准确表现,有两重难。而画无常形之物,则仅难于理的准确表现,只有一重难。所以,画有常形之物当然更难于无常形有常理之物,也更难于无常形无常理之物。至于把有常形的犬马之类,画成牛鬼蛇神的无常形之物,“此可求以常理哉”?

  艺术的目的,本是要让人看得懂来实现它的功能,但常理之说一旦发明,不仅以无常形之物的常理,更以有常形之物变而为无常形的常理,甚至变而为无常形的无常理,以让人看不懂来体现它的高明。大象无形,至理无理,“存形莫善于画”的“画之本法”,必然遭到彻底的颠覆。


美术报 书法 00017 常形和常理 2019-06-15 10326438 2 2019年06月15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