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正御气 择途善取
——李砚书法印象
■林岫
杭州女书家李砚,自幼篆楷起步,刻苦研习,积淀已见深厚。印象中,李砚属于那种“拼功力”型的女书家,笔耕多年,即使近期已有不少创作惬意的佳品,心态仍然比较沉稳淡定。
观赏李砚的书法作品,可道者有三。
首先,李砚书风清雅,其着笔的点线律动总带着几多爽快,没有沾染上那种“乱加噱头”的拖泥带水和“狂躁病症”的扭捏作态,应该是基于习书初始即把持住的良好状态。
何谓习书的良好状态?简而言之,传统的书画艺术教育强调“入门须正”和“慧心巧运”,艺者若能持之以久,即有良好状态。这是敬畏奉艺之正道,也是千秋如斯的经验之谈。黄宾虹先生认为,对学习书画者而言,最重要的是“持正御气”,待到日后功成名就,颇堪回顾和评价的亦不过此四字而已。持正,即把持艺术正道。御气,即成功驾御技能,创构出自己的艺术作品。稍作透彻,“持正御气”四字,不啻“入门须正”和“慧心巧运”的换个说法。事实上,以千秋书画大家的成功之路为据,惟有入门“路子走对,成功一半”的保证,而后大胆放言“白纸青天,造化在手”才有可能。
观赏李砚书法作品,都不难有一个比较深刻的印象,那就是她执着学习传统经典,在砚窗自苦的多年砥砺中又得浙江潘知山、林剑丹、张如元、金鉴才、祝遂之等诸位名师指教,故能始终恪守“持正御气”。这一点看似简单容易,其实,对从艺者而言,非但至关重要,而且诸多不易。当今不历经十数年“持正”入门的艰苦训练,以为随心所欲便可笔墨狂舞的艺者不在少数。风气是影响创作的潜势力,眼孔放大到“前无往者,后无来者”的不可当世者,大都会陷进《论语·阳货》叹息过的“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的淤坑,回头难堪,转身也无从华丽。所以,远离或拒绝艺海太多的功利诱惑和市侩俗念,能自持“不动心”的蒲团定力,应属当今艺者“出门的第一功夫”。看来,善择良师,路子选对,即使付出十年光阴,营构一个适合艺术发展的自在环境,无疑是李砚的大聪明。如今,李砚置身其间,悠游从艺,不亦幸乎?
其次,学习书法的传统途径大都由楷书入门,李砚篆楷兼习,不失为择途善取。
楷书,本无定名,别称真书、正书、正楷等。西晋卫恒《四体书势》说“王次仲始作楷法”,是以“八分为楷”;又曰“(张)伯英下笔必为楷”,是以“草为楷”。此“楷”,指应时书写的楷则规范,非后人所理解的“楷体”之“楷”意。今人不明“四体”源流,书法教育竟然维护各体门户森严,习楷者大都不究篆法隶意,甚至妄推“小楷至尊”,以为“唯善楷,方见真书功”,实在误会。明张绅《法书通释》说得明白,“古无‘真书’之称,后人谓之‘正书’‘楷书’者,盖即‘隶书(应指隶楷)’,但自钟繇之后,‘二王’变体,世人谓之真书”,所言“‘二王’变体”,明确指出楷隶分流后别为两体。至清,乾隆间梁闻山《评书帖》主张“学书宜先工楷,次作行草”,影响广远,闻者翕然而从,故近三百年奉以为习书玉律。遗憾的是,梁闻山所言“先工楷”紧接着说的“学书如穷经,宜先博涉,然后反约”(学书要如同研习经书一般,宜先博猎,然后再反复规范约束),提出学书“博涉”这个至关重要的见解,却遭遇忽视。所谓“宜先工楷”(或者课徒者惯常所言的“习楷易得正”),只是提供学书者一种途径,并非只此一途,别无它径。正者,正其笔法也。能习楷自立而不板滞于楷,固然高手,但“宜先博涉,然后反约”,以楷旁涉而不拘泥于楷,苟能开阔眼界与丰富技法,应该更有助于“技道两进”。事实上,历代诸多善楷的书法大家,待到大笔腾踔之时,也会“欧、颜不得不变其真”(真书,别称为楷书。见明王世贞《艺苑卮言》),然后“继采诸美,变动无拘”。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也就是说,入门未必楷书一径,习隶习篆,或篆楷、隶楷兼习,皆未尝不可。艺者起步,方圆规范固有必要,但终生修为的开门功课更须眼界开阔,纵使和调心手的炼技,能减少盲目性,拓展自由度,亦是卓荦自开方便之门;更何况门庭开阔不碍执着,“学,非谓积习也,(实)乃渊源耳”(明王世贞《艺苑卮言》语)。
艺无捷径,但有正确途径,立定地步的执着,是真正的增强自信。李砚篆楷兼习,不亦幸乎?
再次,今人评书法,喜欢追究出处,例如窥测承习何家师门又步从何代的碑板墨迹,不大理会艺者的天机自运,情趣兴致,应属偏颇。其实,窥测门径毕竟浮波表象,透过楮纸点线,感受或理解其天机情趣,方是由表及里的真知实评。艺术作品的审美评鉴不能忽视创作者的审美情趣,习“二王”还是习“苏黄”,犹如听泉,情趣不一,所得所失焉能如一?躁者听其动疾奔速,灌耳嚣竞俱响,泉愈喧,神弥躁乱;静者会其音韵圆转,入耳萧爽俱乐,泉愈喧,神弥闲静。情由兴发,趣由慧生。所以,明初袁中道《爽籁亭记》专以听泉谈到听者各异和情趣不一,特别是拈出泉声“入耳注心”,言及“浣濯肺腑,疏瀹尘垢”的澡雪精神,最是精警。此文素为识者列为古代文艺美学名篇,会意者由迩思远,岂止发蒙振聩。当今艺界繁华纷纭,面对的机会很多,李砚不骛巧捷,顺其自然地让在西泠社的工作成为从艺的一种需要,甘苦其间,如此闲静从容的耕耘和付出,相信会有更多可喜的收获。
行笔之际,问李砚随后几年有何计划,回答简单:“一如既往,读书积学,修身养性,做好工作”。欣闻此言,想起京城老书家萧劳先生昔日教诲学生曾曰:“搞书画须信‘眼高手低’。没见识过‘眼低手高’的吧?只顾埋头练技,那是傻练!眼光都不及王铎傅山,想挥笔即到‘苏黄’,可能吗?我看,还是炼技不忘养眼吧”。这与启功先生“炼技养眼两不误”的说法,是一致的。养眼,不外乎博览积学,扩充眼界胸襟,当然也包括读书。人,先天俱有双眼,然非“具眼”“巨眼”,后天苟能颐养富足,自有不拘一格的奇才。养眼,即滋养情趣,这就是“别具情趣”的由来。
前言李砚的“择途善取”,貌似评论“选择”,实则已经涉及到艺者的眼光问题。李砚意欲“读书积学”,也是善取,然而面对时弊俗风,实践当非易事。按宋代朱熹的解析,积学当有前后二步。“知学矣,而知所择之为难(知道要积学了,则知其选择正确不容易)”;这是致知,先行之步。“能择矣,而勇足以行之。内不顾于私己,外不牵于习俗,此又难矣(能作出正确选择了,尚须勇敢践行。修己,不顾惜私己利益;御外,不沾染习俗风气,此更加难为)”;这是笃行,后行之步(语见《朱子语类辑略》)。艺者能致知笃行,走稳前后二步,自觉寓于自律之中,修炼年久,功成应该不负期待。李砚悟之,不亦幸乎?
于是,笔者建议她,最好把书法园地经营得像个草木适意的小花园;无须惨淡,无须玩命,轻松愉快。只要择途得当,方法得宜,求之有道,相信能慰藉平生的春华秋实都是艺术的陶然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