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写意画
究竟离我们有多远
■方辉
中国水墨写意画何以存在?它的产生首先就是对“形似”的反对,也即是对“写实”的反对,因为,谢赫“六法”的第一条要求是“气韵生动”,而不是第三条的“应物象形”。
西方在19世纪中叶在照相机发明之后,人们开始思考绘画的本质意义。这时法国印象派开始兴起,尽管印象派在追逐光色变幻上极尽能事,并力图打破古典油画过于表象写实的面貌,但终究还是因为对客观光色的追逐而缺乏主观画面意识的独立而有所缺憾,这种“形神俱失”的结果不是对“形似”超越的有效办法。到了后期印象派,被印象派主流所排斥的塞尚首先开始把以科学为主导的绘画方式转向以哲学观察为主的思考方式,他重新重视了他所能理解的“形体和颜色”,这也为线条和黑白灰(类似中国“笔墨”的概念)的表现开辟了道路。这在西方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段时间内,引起了法国艺术界巨大的波澜。为了“画得不像”,画家们开始寻找诸多的方法,其中就包括向西方以外的世界探寻新的语言,高更奔向了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梵高开始关注中国和日本的版画,毕加索开始关注非洲木雕,在塞尚的启发下,画家们在各自的艺术领域不断寻找自己的语言方式,这个风气直接影响了整个欧洲的现代艺术。法国文化主流因为反对了“写实”,画家个人的语言符号才最终得以确立,人们才能欣赏到鲜明的艺术态度和领略艺术观念的价值,至此,画家的修养和才华逐渐得以展现。
也就是在这一立场上,西方的艺术开始和中国的水墨写意画产生了对话。 1915年,陈独秀在上海创办了《新青年》杂志,并在创刊号上发表了《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一文,说:“近世三大文明,皆法兰西人所赐,世界而无法兰西,今日之黑暗不识仍居何等。”(陈独秀《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青年杂志》第一期第一号)到“新文化运动”前期,法国的文化开始深入影响中国东南沿海,以法国巴黎为主导的欧洲绘画主流也开始关注中国的写意画,并希望从中国古代的画论里面吸收系统的方法。
所以,尽管没有语言交流,1956年毕加索在张仃先生的推荐下一下就看懂了齐白石的画。齐白石没有去过欧洲,但他凭借自己卓越的艺术天赋和对时代美术的敏锐坚持了自己“从不似中求似”的观念,这和同时的西方现代美术理论基本态度是一致的,他说“太似媚俗,不似欺世。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确,如果不懂笔墨和写意的精神,必然会陷入到“完全的写实”和“完全的抽象”当中,笔墨因为是包含这两极而又超越这看似矛盾的两极,所以是“免俗”和不“欺世”的水墨写意画才体现出了现代中国画的价值和魅力,说到底,笔墨是中国人免俗和完全精神品质的东西。显然,“写实”是中国水墨写意画首先要“克服”的东西,但如果连写实性的“能品”都达不到,就更不要谈笔墨的书写性与表现性的“逸品”了(这是明清文人画衰落的主要原因),况且,笔墨的表现直接涉及对客观事物的认知以及人格精神的修养等方面,简单地说,就是和画家的精神性有很大的关系,所以也非“功利主义”者所容易企及。
尽管古代东方写意画的意境潇洒、品格高雅,但这恐怕还不是中国画主要的成就,西方绘画在表现个性情感方面所产生的经典作品应该也是不胜枚举,况且西方画家生性淳朴,待艺术真诚,且开放包容,尤其越到近代画面意味也越醇厚,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中国画作品令西方羡慕的恐怕还是水墨写意画里因为书法线条的介入以及体系化理论的完善,最终完成了中国画的主体。可以说,也正是因为有了书法线条的介入,中国绘画才在反“写实”和纯“抽象”的环境中建立了自己的语言系统,并且这个语言系统包含广大,广博幽微,又极具现代价值。
傅雷说20世纪最成功的水墨写意画家,首推齐白石和黄宾虹,这个认识是很高的。黄宾虹的成功首先就是在于他20世纪上半叶在上海美专授课,而当时,上海美专又是中国第一个在自己出版的《美术》杂志上发刊后期印象派专号的学校。1921年以后,黄宾虹从后期印象派中找到了自己的艺术观念,这让精通文人画理论的他,也更深刻地理解了北宋苏(东坡)米(芾)从“形似”的院体绘画中“脱略”出文人写意画的理论主张的。显然后期印象派的贡献大大刺激了黄宾虹寻求中国山水画创新的动力。并且,无论东西方只要走到一定高度的绘画理论,或者说一旦放弃了“描摹物象”的历史阶段,都会首先关注“线条”的语言系统,因为线条和色块等主观性的绘画语言是摆脱物象束缚的绝好手段。塞尚、梵高、马蒂斯、毕加索等无一例外地重新发现并重视了线条运用的价值,而不是明暗、光色等表象的内容。在中国,被黄宾虹成为“道咸中兴”的“金石学”的发明,对更远古文化的考据阐发,以及对旧文化的反驳,也对现代的中国画的发展形成了重要影响,并且其重视的“隶篆”笔法线条对中国画的写意性革新更是一个强心剂,这也就难怪黄宾虹会那么自信地说,发扬我们的学术精神,准备和外来文化握手!
中国画赖以存在的基本特征是以毛笔线条表现为主导的“写意画”,它可以容纳诸多的现代艺术观念,并且也可以被统摄在以“自然”观照为特征的人文范畴内。有了“自然质朴”的社会情感,就会少很多矫揉造作的“假大空”的,脱离人们群众真实情感的美术样式,这也是中华文明以淳朴务实为基础的民族精神的特征——对“浮华制作”的厌弃以及对具有“朴实内美”精神品格的笔墨写意的尊重。
爱好“美”的人们都会有真诚、善良的品格,如果丢掉了中国画笔墨写意创造的真精神,那么未来中国文化的损失将会更大!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学博士,山东美术馆学术研究部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