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徐惠泉(江苏省美术馆馆长)
我和朱振庚先生有这样一次机缘,大约在2000年左右的一本艺术刊物里,我和朱振庚先生的作品正好在同一期有大篇幅刊登,不知道朱先生是不是在那时知道我的,那本刊物出刊不久,我在一个展览上碰到了他,因为之前并没有深入接触过,我怀着对前辈画家的谨慎上前打了声招呼,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说他知道我,并对我当时作品的一些想法表示赞赏,他的这番表扬让我得到很大的鼓励,回去后内心确有几分得意,因为我知道朱老师绝不是说“场面话”的人。
朱先生给我的这些鼓励,我十分珍视,也认为我们确实有相通之处。在那一阶段,我们都在从重彩中找到突破传统水墨的入口,而后也各自完成实验之后的蜕变。但其实在这之前,我对朱先生仰慕已久,早在90年代《江苏画刊》就曾推介过他,我是从刊物上了解到有这样一位在重彩画上探索的画家,且成绩斐然。虽因地域相隔,也因朱老师鲜于出入“名利场”,我与朱老师只有几面之缘,但从他的作品中,我一直将他视为我心中暗自学习的对象。他之后出版的许多画册,如速写集、彩墨作品集等,我也都悉数收入书架,细细品读。
朱振庚先生常年以半隐居的生活状态,沉浸于画纸和中国画教学,不跻身于各种社交关系圈,不随波逐流于各类展览场合,只在有关中国画当代性探索、实验水墨等实质性讨论的展览中,以作品明志,在古今、中外的艺术时空坐标上完成一次次交集。有关朱先生为人真诚、直率的故事一直在画坛流传,他一生仗义执言、对虚假直面抨击,绝不人前背后,是我们这个时代难得的保持纯真的人,他的纯真就是讲真话,有时也不免为此与这个世故的时代发生冲突。2012年,惊闻朱老师离我们而去,我十分哀痛这样一位艺术勇士就此惜别。时至2019年,我们希望用展览这样一种方式,继续向朱振庚先生学习、讨教,从他留下的笔迹中追摹他的精神。
朱振庚在年近不惑之年,以自学的身份考上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研究生班(1978届),师从蒋兆和、叶浅予、吴作人、李可染、李苦禅、刘凌沧、卢沉、姚有多等先生。朱振庚早期的水墨作品是从画坛主流的现实主义水墨体系中承袭而来,在1986年以后,开拓出自己改造中国画的道路,由水墨转入以彩墨为主的创作方式,开始走向现代重彩的构建,以他自己的话来说“找到了适合个性的表现方法”,契合他一心想要改变中国画既定程式的一腔热血。朱振庚的艺术,营养取自于民间,这从他日常搜集积藏的年画、民间木版画、民间纸马、泥玩具中可以找到源头;同时也对西方的现代艺术作了吸收融汇,在中国画笔墨语言的表现上颇有创新,将“土”和“洋”融为一炉,为己所用。
写意重彩,无疑为中国画的发展注入了生命力,是中国绘画语言的一次革命和创新。朱振庚正是其中的重要开拓者和实践者,1995年朱振庚和一批重彩画家集结在一起,他参加了“首次写意重彩画展”和次年举办的“第二次写意重彩画展”,通过展览和艺术评论的推波助澜,写意重彩如春风吹拂了中国当代画坛,中国画从古典文人的审美经验中开始进入艺术自觉的建设中。对于材质的选择其实是一个画家创作的基点,设定在中国画材质上,这决定了其绘画语言是对传统绘画的变奏而不是对它的叛逆与决裂,以“墨”和“彩”的关系,寻求中国画在现代转型时期的“蜕变”之路。与水墨设色不同在于,清王原祁《雨窗漫笔》,“设色即用笔用墨,意所以补笔墨之不足,显笔墨之妙处。”清邹一桂《小山画谱》中说“著色尚淡”。而现代重彩画并非以色助墨、以色补墨,它是以多元的价值取向实现另辟蹊径,与当代文化发生关系,恰当表达当代生存体验及审美感受。
有关朱振庚艺术的重要梳理还有:2017年,中国美术馆举办了“风骨有相——朱振庚艺术展”;2009年和2018年武汉美术馆先后举办了两次其个人作品展,2018年更是邀请著名策展人栗宪庭先生全程策划“生为变法——朱振庚作品展”,展览直指朱振庚艺术的“变法”之路,并用大量手稿作为展览重头戏,勾勒出一位画家作品背后的思索和勤奋,参观过展览现场的观众都十分惊叹于这批手稿的艺术性,而非只是速写或者草图的概念。谈及朱老师的勤奋,我曾听闻武汉美术馆馆长樊枫感概,他告诉我当年他筹备展览,到朱老师家中翻阅留下的手稿时,心灵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以至于几次需要离场抽烟来平复情绪,满箱满箱的手稿,不仅体现了朱老师平日里沉心静气的埋头作画,也可以看到一位画家对世间众生的观察,且不在周遭之事。他把画画当作一生所求,不做任何他想,这是在他最后的作品中都不曾衰退的能量,让人越发受到他旺盛的创作力的感召。正是基于已有的研究成果,此次江苏省美术馆“一蓑烟雨——朱振庚艺术展”将深入其一系列标志性重彩作品的背后,从早期大量作品、文献中管窥其中国画变革的动因。他对重彩画的推动亦是中国画在当代艺术探索中进入成熟阶段的例证,是对传统文人水墨画大胆的突破,丰富与扩充了当代水墨范畴的容量,增强了表现力,建立了新的艺术语言与表达途径。
观朱振庚先生的作品,能感受到其作品鲜活的写意性,画面肌理是“活”的,是“写”出来的。他对“粉”的运用是独门技艺,在传统水墨画中,“粉”是极其慎用的,因为容易让画面俗气,但他用“粉”则画出了高格调。他还大量使用朱磦、朱砂、石青、石绿等配色,形成一种响亮的画面效果,成功地把中国民间艺术元素转换为现代绘画语言。其重彩作品具有古代壁画丰富斑驳的视觉效果,充满了质朴与博大的厚重感。在20世纪90年代形成个人独特画风后,朱振庚不囿于己,2007年-2009年再次变法,从每天日课的书法中获得新的语言方式,寻求一种更为接近水墨本质的创作方法,以书写性带入画面,书写更具备瞬间性,他以不可辨识,但畅快淋漓的书写作为画面主体的背景,创造出这种文与图的若即若离的空间关系,作为间隔、作为停顿或作为思考,形成了有意味的形式。这也是他成为了一个极为成熟艺术家的标志。
彭德在上世纪90年代给朱振庚写过一篇评论文章,根据彭德记录,“这次应邀写他的评论,我让他在常规与非常规的评论方式之间进行选择,他毫不迟疑地挑选了后者。我于是给他寄去一份有关他本人的调查提纲。”最后这篇《朱振庚调查记》(《江苏画刊》1997年第2期)确实成为了一篇特殊的评论,朱振庚对彭德设定的18个类别的问题进行“不查书,不咨询,不考虑笔者与编者的观点”的回答,我认为很有意思。在朱振庚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后,彭德在文中这样写:我称朱振庚是中国的高更,朱自称是中国的塞尚。高更生前窝囊死后辉煌,其价值被认可,何其迟也!
我希望我们的工作,能让这些理应更早到来的认可,及时书写。对20世纪中国美术大家的再发现、再认识、再研究,一直是我馆的重要学术方向,尤以关注江苏籍或与江苏有密切关系的的美术大家为己任,近年来我馆已举办吕凤子、齐白石、潘玉良、宗其香、卢沉、周思聪、宋文治、许十明等艺术家的个案研究展。此次“朱振庚艺术展”将是我馆在这一研究轴线上的又一次续写。
在展览筹备之际,朱振庚爱女朱雅梅女士向我们转达了全家上下对我馆美术事业的诚意支持,将朱振庚先生三十幅代表作品赠予江苏省美术馆收藏,包含其重彩、水墨、扇面、线描等主要创作方向,是朱振庚整体艺术演变的缩影写照。我们非常感动,也深感责任之重。谨以此篇聊表我对朱先生的崇敬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