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原与突围
——白砥的意义
■朱中原
一
我对白砥的模糊印象,用几个关键词表示就是:国美,学院,笔法主义,实力书家,技术派,大字创作,空间营构。我以为,白砥大抵是当代中青年书家中笔法派的代表。白砥于笔法不但有深厚的实操体验,而且有系统的理论表述。当然,白砥不是纯理论家,并不以理论讨生活,但他比起那些一下笔便长篇大论却空无一物的空头理论家要好很多。
为此,我愿意将白砥称为“精致的笔法主义者”,他对笔法的追摹到了近乎严苛的程度。我这里所说的笔法,不是我们时下通常所说的技法。其实技法与笔法并不完全是一回事。技法是浅层次的东西,而笔法是深层次的东西。前者为表,后者为里。换言之,笔法就是书法的内核。书法的内涵,就是由笔法支撑的。一部中国书法演变史,就是一部风格演变史,而一部风格演变史就是一部笔法演变史。笔法是书法史核心的核心,有笔法做支撑,才能支撑起风格。
我曾说过,笔法不对,书法等于零。白砥说,笔法以后,就是创造。我认为,笔法千古不易,是难以创造的,今人只能最大限度还原,但白砥认为笔法需要创造。他比我站得高。于是我调和一下,并以此来概括白砥:追原笔法,创造风格。以此而言,白砥毕生所致力的工作,大抵有两项:一是对笔法的还原,二是对风格的再造。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笔法的创造。这两项,其实都是高难度的工作。过去人不能轻易做到,今天人更不能轻易做到。这两项工作,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后者是前者的提升,一个是往后看,一个是往前看。白砥就好像一个站在连接古典与现代中间的路人,一只手伸向古典,一只手伸向现代;一只手追原,一只手突围。能否突围,关键在于能否追原。书法史就是两点:一个是寻找过去有的,一个是寻找过去没有的。我以为,过去有的就是对笔法的还原;过去没有的,就是风格的再造。
白砥有一句话我很以为然,他说,笔法直接关系到书法的审美。这句话给了我们两个强烈的信号:第一,笔法与审美之间有着紧密的逻辑关联;第二,白砥是一个真正懂笔法者,也是一个真正懂审美者。他将笔法与书法审美真正连接了起来。其实,真要把笔法与审美之间的逻辑关联讲清楚,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笔法在一般人理解就是技法,其实这更多的是一种技术,怎么会与书法审美有关联呢?其实,书法之所以是书法,关键在于用笔之法。书法的笔法,就是支撑书法之所以是书法的根本要素。没有严格的笔法训练,根本谈不上审美风格的塑造。汉字书法的形体,就是由笔画和线条构成的。每一笔笔画的运行,皆构成用笔之法,用笔之法即是笔法。而汉字书法是人类意志的产物,是由人书写的,它反映的是人的主体精神,而且必须是每个人独立的主体,每个人即构成风格。由此,我们可以梳理出这样一条脉络:书法即笔法,笔法即风格,风格即人,人即创造。为什么说人即创造?因为创造是人的本质属性。对于书法来说,笔法是起点和原点,风格是归宿,创造是使命。所谓风格,一定是不同的。任何艺术,不可能有两种完全相同的风格,正如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如果你看到了两个完全相同的人,那一定不是人,而是克隆的产物,如果你看到了两件风格完全相同的艺术作品,那么它一定不是真正的艺术品,而是复制品。但事实上,我们今天所见到的书法作品,大多又是风格相近乃至相同的东西,这样的书法作品,严格来说,它的艺术性是要打问号的。而白砥就要打破这种束缚,这是他进行大字书法探索的初衷所在。白砥以笔法实践告诉我们,书法的笔法还原与风格塑造是一件多么重要而且多么不易的事情。
在此基础上,白砥认为用笔的关键在于挥运。以提按有度、快慢有节及其互相间的默契为能事。“提则轻、按则重。但提不可轻提,按不能死按。轻提则笔空,死按则笔滞。”我以为这触及了提按笔法的关捩。其实书家大多明白提按之法,但不明白“提而能重,按而能动”的奥妙。明乎此,便是高手。在白砥看来,“右军、鲁公、张旭、怀素、少师等,皆能重提、动按”。“重提、动按”,奥妙即在于此。仔细看白砥的字,无论是大字还是小字,都践行了“重提、动按”这一笔法关捩。正因如此,白砥才发现,历史上的帖派书家,多不能像右军、鲁公、张旭、怀素、少帅般重提动按,故至滑向软媚一侧。明白了这个道理,白砥才要以碑学笔法补救帖学之弊。所以白砥的行草书,并非纯然帖派一脉,而是以碑之雄厚救帖之妍媚,但白砥的字与其他主张碑帖兼融的书家有所不同,他的字,并没有滑入怪诞一路。很多碑帖结合的书家,虽然路子正确,但由于笔法功力不扎实,陷入怪诞、粗鄙,以至于碑不碑,帖不帖。其实,碑不像碑,帖不像帖,倒也无妨,关键是,书法没有了那种“中和之美”。如果是滑向帖学或碑学的单边主义,倒也罢了,关键是弄成一个生硬的嫁接就比较麻烦了。
因此,碑帖结合固然是正途,但说来容易做来难。就像白砥所说,碑学强调重按,但重按又容易将线条写死,故少灵动,得不偿失。所以,碑学相比于帖学,做起来更难。因为它不像帖学,有几千年现成的文本作为经验参考。
但是,越难的事,白砥越要做。如果说早期,白砥更多致力于帖学笔法的训练的话,那么现在,白砥更多致力于碑学笔法的训练。这便是他为什么要写大字的原因之一。写大字,当然不能再用帖学笔法,如用帖学笔法写大字,则不免鼓努为力。在这一点上,我发现,宋、明人和清代人写字就有很大不同。宋、明人擅小字不擅大字,清代人则正好相反。原因就是宋、明时代是帖学主导,即使是晚明张瑞图、倪元璐、王铎、傅山诸家已经开始写大字,但终究是在帖学范畴内打转转,以帖学笔法写大字终究是有局限的,故而难有更大气象和突破,而清代则不同。清代碑派兴盛,书家普遍擅写大字,即使是那些二三流的馆阁体书家,其写大字的功力也是不弱的。当然,白砥写大字,一方面沿袭了清代人的老路;另一方面,又有所扬弃。他是在清代人基础上,进一步拓展大字的艺术表现力。过去人写大字,多注意笔法,而白砥写大字,则于笔法基础上,更注重空间的张力。所以白砥的大字,不是单纯地拓而为大,也不是单纯地复原清代人的大字审美,而是赋予大字以新的审美表现力和生命力。
应当说,白砥对书法原典笔法的追寻与还原到了一种近乎痴迷的地步。讲笔法者,一定不是玩虚的。真懂书法者,首先就必须过笔法关口。不懂笔法者,纵然把书法审美说的天花乱坠,也是虚的。我认为,白砥有关笔法与线质的分析是较为接近原典者。今天人都在谈论碑学、帖学,或碑帖相分,或碑帖结合,等等,但几乎很少有人真正能明白碑学、帖学的原典笔法,而白砥则是一个清醒者。白砥有一个论点叫“书法中和论”,我甚为赞同。他所说的“中和论”,也即碑学有碑学的风格,帖学有帖学的风格,两种风格都是各臻其极,然只有中和到一起,才能出现书法的“清润”之美。这个观点与我的书法“清越说”简直不谋而合!不存在谁影响了谁。白砥的“中和论”,虽然是谈风格,根本上是谈笔法。
白砥的字,正是呈现了一种“中和之美”。它不是哪一个路子的极端呈现,不是单一的帖学,也不是单一的碑学,不是单一的二王小楷,也不是单一的写经小楷,它是一种综合的产物。白砥写字,风格多变,形式多变,路子多变。他的作品既有比较定型化的书体的呈现,比如篆书、隶书、楷书、行书和草书,也有书体杂糅之作,就书体而言,这也是一种“中和”之体,这尤其突出地体现在他近年来的大字系列探索作品中。
二
我一直在思考一些问题,大字书法该如何创作?大字书法该有何种的笔法与审美?或许,白砥的大字创作能给我些许答案。
毫无疑问,今人已不再满足于过去那种书斋式的文人书写,也不再满足于表现书法的文人意趣,而是要以大尺幅、大作品、大章法、大空间呈现书法的现代张力。今天写大字者不乏其人,动辄丈八匹巨幛之作,但写大字好比高空走钢丝,是有高难度动作的,因为它超出了身体的一般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