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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没有高超的笔法控制能力和空间把握能力,那么所写大字一定是神散气弱、鼓努为力、张牙舞爪、逞强使气。究其根本,一是不谙大字笔法,二是不谙大字审美。今人写大字,大多是以小字笔法写大字,譬如多以二王笔法和孙过庭、怀素之法写大字,或简单地以王铎、傅山拓而为大的方式去写大字,这样写出来的大字其实像小字,只不过是形体放大而已。须知,小字以韵胜,大字以势胜。韵者,多以流畅之线表现;势者,多以雄强之力呈现。也就是说,大字之法,最要在势与力。欣赏大字,好比欣赏古埃及的巨型雕像,站在巨型雕像之下,不得不被那雕像所呈现出来的力之美所折服、所倾倒。大字之力,是一种雄壮之力、威武之力,须有气吞海岳之势。大字对书家笔力的要求远胜过小字,这就需要对笔力本身进行研究与训练。白砥深知这一点,他花了多年时间专门研究和训练书法之力。白砥笔下之力,并非是物理之力,亦非单一的帖学笔法,而是更多在碑学上下功夫,在篆籀、八分及真书上下功夫。以此观之,白砥的大字书法,势满气足,真力弥满,每一笔似皆蕴蓄着千钧之力。然这力,并非是白砥身体之力,而是他驾驭毛笔所发挥出的书法之力。不论写什么体,不论何种结字,不论何种风格,他都能将中锋圆笔之法挥运至极致。

  故在大字创作上,我以为,白砥一直在致力于两方面的工作:一是构建大字书法的笔法体系,二是构建大字书法的空间审美。

  清代和民国以前,尤其是宋、元、明三朝,帖学兴盛,尤其是明末,达到了帖学最后的辉煌,然自此以后,便日渐式微,原因是刻帖的盛行,使得原典的笔法渐趋衰退,书法家只能在帖学的小框框里讨生活,即使是鼓努为力、拓而为大,也难续魏晋风神。然碑派巨匠一出,则有焕然新风。我这里并非是要将碑学与帖学一较高下,而是想强调,碑学的意义之于大字的意义,大字的意义之于白砥的意义。白砥的意义,就在于他赋予大字以新的笔法体系和空间审美建构,他不再是鼓努为力、逞强使气,也不再是蹈袭王铎、傅山的拓而为大,也不是将日本的少字数书法或现代派书法拿来即用,而是不遗余力地做着大字书法的笔法还原与审美创造的工作。白砥其实并没有异想天开地另辟新路,而恰恰相反是在回归,回归正统。什么是正统呢?你去看一看留存下来的古建筑、古寺庙中的大字牌匾书法和楹联书法,就知道过去人是怎么写大字的了。古人写大字,虽多馆阁体,但气息纯正、浑朴、刚健,走进大字牌匾之殿堂,一股庙堂之气、浑穆之气扑面而来。写大字绝不是玩花架子,但今天人动辄热衷于玩形式、玩章法、玩图式、玩表现、玩招式、玩趣味,于是只能在字形上耍花招,花拳绣腿,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白砥不要这些,他的实践告诉我们,大字者,要在气象凝整、古茂雄深、刚健浑朴,要在气息淳厚、笔力精绝。

  如何能做到这些呢?

  白砥的解决办法是,“将沉厚的线条与形式空间结合起来,大字书法才真正具有其‘大’的存在价值与独特魅力”。他认为,因大字书法空间大,在形式上如果只是简单地将小字放大,空间的张力感就不能凸显。我们且看看他的一段独白:“其实,我对现代书法的兴趣,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就已存在。1985年“现代书法”首展时,我去中国美术馆看过,但总觉得那是一批画画人在玩书法的游戏,虽有新意,却有些偏离书法的轨道。1987年读研后,我尝试过一些带有形式意味的大字实验(少字数),后来大多数被我撕毁了——我觉得它比写传统的大字要难得多。”

  白砥这段话说得尖锐而真诚。之所以说尖锐,是因为白砥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现代书法探索多持怀疑态度,他认为大多是画画人在玩书法的游戏,我认为极为尖锐而中肯。有些探索的确值得鼓励,但并不是所有探索都应给予赞赏的目光,因为它经不起学理的检验,经不起美学的推敲。我对书法界掀起的一些天花乱坠的现代书法理论(理念)一向是持谨慎态度的,原因是他们缺乏严格的学理论证。既然是书法,那么不论是传统书法,还是现代书法,或是冠以别的什么名称的书法,它首先必须是书法,如果是以绘画或抽象画的形式来玩书法,那么你可以称为别的艺术,但一定不是书法。既然是书法,那么无论你是写小字还是写大字或是写独字,它首先都应该具备书法的本体特征。可贵的是,白砥对自己先前的所谓现代书法实验也持怀疑乃至否定态度。这个勇气是可嘉的,也是真诚的。

  明乎此,便能明乎白砥的大字创作理念。

  白砥的大字书法探索,之所以不同于我们所说的现代书法,首先,他始终强调书法作为线条表现艺术的本质属性,紧紧守住书法书写性的底线;其次,他不仅不舍弃书写性,更强调书写的用笔及对线质力量的表现,力图在近乎恣肆的线性中寓含沉静的内力,使线条粗而不糙,粗而不散;再次,他对空间形式的探索是他少字数作品的“看点”。

  白砥不讨巧,他既不复古,也不追新;既不传统,也不现代;既不是“伪古典”,也不是“伪现代”,他走出了“伪古典”与“伪现代”的怪圈。

  不过,我以为,白砥的大字书法探索系列,还不能完全等同于传统的大字书写。传统的大字书写,基本是追求平正的结字,而不着力于空间的营构,而白砥的现代大字书法探索,除了在笔法与笔力上追求极致之外,还着力于现代空间的营构。白砥的少字数作品突破了边线的束缚,使空间的形式感最大化,正如白砥所说,“传统大字书法虽也强调结构性,但相比之下形式感要弱一些,字的‘形象’要明显得多”。当然,它们之间也有关联,即线性相同,墨的厚度相当。他的这种探索,我以为既是古中古、新中新,也是古中新、新中古。无论从哪个角度去审视,似乎都有其价值。看待白砥的大字系列作品,如果还囿于哪一种书体,那么你只能见到他表面的东西,而很难看到他大字的那种巨大的内在张力。这种内在张力,是以突破书体界限为目的的。问题是,很多人会问,突破了书体界限之后,会走向何方?会不会陷入“四不像”?他到底要做什么?其实白砥的大字探索,始终没有脱离书法本体,而是牢牢坚守汉字本体,他以笔法和墨法的张力,将汉字之美进一步拓展,除了各种书体杂糅以外,他所有的元素都是古典的,他是以古典的笔法和墨法,来表现现代的图式精神,来表现汉字书法的现代审美张力。为此,他在字法、章法和形制上做了一些改革和探索,尤其是章法的突破,如在大字边缘附以微楷落款,以这种形式增强汉字的线条张力。他用的材料都是传统的,只是式样是新的。如果说他早些年的大字在笔法和结字上还比较稚嫩和生硬的话,那么近些年的大字创作,则达到了新的高度。

  三

  大字系列创作,白砥并非是个例。他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也很难说一定就是最好的一个。但我以为,其独字系列能创作出几十件上百件风格独特而件件不同的作品,这在当今书坛恐怕找不到第二例,这是颇有学术研究价值的个例。人们一看到独字书法创作,往往会想到那些江湖书家,他们成天大笔狂舞,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纸泼墨,或用头发书写,或用脚书写的那些“龙”“马”“飞”“舞”等字,每一笔画,都有一个怪诞的动作,极尽夸张之能事,不仅如此,还能赢得观众的叫好。还有一类书家,虽不似江湖书家那般怪诞,但却把汉字极度夸张、变形、肢解,扭来扭去,颠来倒去,搞得支离破碎,严重破坏了汉字之美。试问,不表现汉字之美的书法作品,还能美吗?

  白砥与这些统统不沾边。

  白砥的不同在于,他在书法的本体层面,在一条几乎无人问津的荒芜道路上开掘。我仔细审视过他的大字书法系列尤其是“严·岩”系列,我认为颇具文本研究价值。在他的一百余幅“严·岩”系列作品中,没有一幅是现代派,也没有一幅是流行书风;没有一幅是传统的碑派作品,也没有一幅是传统的帖派作品,当然,也没有一幅是纯粹的楷书或隶书或篆书或行书或草书作品,总之,你想往哪一个路子上去归纳,似乎都不合适,但是,又都有上述各类作品的影子,这就是白砥。白砥虽然打破了书体界限,但他书写的仍然是汉字,他没有肢解汉字,没有变异汉字,没有消解汉字的美感,他不是通过随意肢解、变异汉字来进行的艺术创造。

  那么,白砥又是如何进行笔法创造的呢?严格来说,白砥并没有创造新的笔法——他的笔法仍然来自于古老的笔法——他只不过是在追寻原典的笔法。赵孟頫不是说过“用笔千古不易”吗?信然。白砥只不过是将传统的各种笔法进行了组合。他将篆书的中锋圆笔、隶书的逆势笔法、行草书的使转笔法、楷书的提按与顿挫笔法等进行了嫁接与融会,这种融会是高难度的。要在一幅作品之中,实现各种书体笔法的融合已是不易,然而白砥却要在一字之中实现各种书体笔法的融合,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自我犯险。他似乎行走在悬崖边,一不小心,就会跌入万丈深渊,但他敢于孤身犯险,胆大而心细,前提是技术的高度娴熟,是对书法基本功的高超驾驭,是对各种技术动作的匠心操作,是对汉字形体的熟练掌控。所以,他的独字系列作品,已然看不出是单纯的哪一种体,他力图在一字之内,实现篆隶楷行草诸种书体及其笔法的融通。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白砥还将一个字分离出一百个字,实现同一字的一百种不同形体、不同图式、不同风格的组合,也即每一个字形成一件独立作品,而这一百个相同的字,又组合成一百幅完全不同的书法作品,而这一百幅书法作品之间,又不是各自分离,而是互相联系的有机整体,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仔细审视这一百幅“严·岩”系列作品,我发现笔法有同也有异,每件作品都呈现出不同的形态特征。能做到在一百件作品中书写同一字而呈现不同的形态和风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苦心孤诣,甚至会给人感觉有一种刻意设计的成分,而不完全是自然书写。应该说,刻意设计的成分自然是有的,但我宁愿理解成为是一种构思。既然每幅作品都有独立的形态与风格,那么必然要有各自独立的结字。风格之不同,决定形态之不同,形态之不同,决定结字之不同,结字之不同,决定笔法之不同。故此,最终还是要落实到笔法上。如果没有笔法做支撑,那么所有这些构思与设想,都将坍塌,一败涂地。

  好在白砥就是白砥,他毕竟是一个“精致的笔法主义者”。

  驻足于白砥的汉字系列作品面前,你会发现人的渺小。耸立在你面前的,是古埃及巨型石雕般的宏壮之美,又如迷宫一般的城堡,这巨型石雕与城堡,是白砥纯粹用笔墨表现出来的,在黑与白的空间交织中,呈现出一种巨大的张力,人的躯体宛如行进在这黑与白的空间围城中。在这一系列的独字书法创作中,白砥似乎是要进行中国古典审美元素的大集结,他要将方与圆、疾与徐、直与曲、阔与狭、疏与密、收与放、抑与扬、张与弛、静与动、燥与润、枯与湿、浓与淡、粗与细、松与紧等等对立的审美元素统一于一幅乃至一字之内,虽然他不可能完全做到,但他有这种雄心。我能从他笔法线条的跳宕中,感觉出他急切的表达欲望与冲动,也许有些字的表现还不能尽善尽美,甚至有生硬之处,但这已经能看出他在这方面先天的禀赋与后天的思想张力了。

  其实,我更加关注的不是他的这种探索有多少属于绝对成功绝对完美,而是他通过大字书法或独字书法,来呈现他对原典笔法的追寻与探索,并创造性地糅合于大字创作之中。我们都知道,若只是将篆隶楷等正书体笔法进行杂糅,甚至以篆籀笔法、分书笔法和真书笔法融于行草,这都在情理之中,也是一条很好的笔法创造之路,但若同一字各笔画间,忽篆忽隶、忽楷忽行忽草,其难度之大则可想而知,若功力不济,则会弄巧成拙,但白砥知难而进,在有意无意进行这样的探索。以他现在的面目而言,未必尽善尽美,但假以时日,我信必有所成。


美术报 专版 00014 2019-12-21 美术报2019-12-2100009 2 2019年12月21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