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艺术
■王新
风景与山河的区别是什么呢?有情的风景,才是山河。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字惊心,生机映衬荒颓,更觉荒颓,风景也就成了山河。
钢琴大师傅聪谈肖邦的音乐,说他像极了中国的词人李煜,在他的尘世的山河花草之上,自有悲怀,笼罩着一层形而上的无可逃遁的忧伤气氛。山河之上,灵韵一般,氤氲着的这种气氛,在中国古典山水诗画中,很是常见。倪瓒、八大山水中弥天漫地的荒寒,云南明代诗僧担当画面上,一桥一杖,一山一水中散漫着的枯淡情味,不正是肖邦音乐中的那一层薄雾?
西方伦勃朗也能画出这样的山河,他的《有石桥的风景》,也有这样一层薄雾,雄伟辉煌,际化苍茫。
感知与捕获这样的气氛,需要一个健康而敏感的身体。身体既非灵魂,亦非肉体,现象学家莫里斯·梅洛-庞蒂就认为,身体是一个灵肉氤氲共在的场域,中国学者张祥龙把这个场域描述为:灵肉摩荡,富有深沉的音乐旋律。这样的身体,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活泼,才能察隐显微,精骛八极,品赏风流。
对细节的敏感,是美好身体的表征。比如视觉,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是为慧眼,或曰巨眼。枝叶纷披,司空见惯,达芬奇偏偏注意到,每一片树叶互相交叠,却又尽量不遮挡其他叶片,螺旋式缠绕生长,这样的叶序背后,其实隐藏着费布那西数列的真理秩序。书画鉴定家李霖灿在台北故宫精研古画时,发现一个有趣的细节:唐宋山水中每一松针树叶,开叉一般超过120度,明清山水中则小于60度。他由此拈出其为一鉴定标尺。
好的艺术往往有鲜活的细节,必定复活、培养锐敏的感觉与身体。“清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一“扶”,一“失”,背后,不正藏着一双明澈的眼睛?潘天寿的名作《松鹰图》,顶天一只雄鹰,蹲踞一松枝上,俯瞰太虚;鹰周身淡墨,惟头眼处数点浓墨点醒,最可注意者,画家也许是不经意,在鹰的尾迹,溅上一点浓墨,这一点,关联着松枝上的浓墨苔点、呼应着鹰的浓墨头眼,真是妙极了。然而,你看到了吗?
至于触觉,不仅仅是雕塑,不仅是油画的肌理,在元代倪瓒的山水中,山脚水际,那些侧锋随手拖出的线条,毛毛的,涩涩的,多么有圆味,引人忍不住去触摸。黄公望《富春山居图》里,远山那淡淡几线,同样如此。这里面深藏着中国书画的“笔墨”精义。
至于听觉,五代画家宗炳,喜欢在家里挂画晤对,卧以游之,他有时还“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实际上是说,他听到了山水画里藏着与琴声呼应的音乐回响。还是傅聪说得更清楚,“萧邦音乐里面包含着中国画、特别是山水画里的线条艺术,尤其是黄宾虹山水画里的那种艺术,有那种化境、自由自在的线条。”反过来,宾虹老山水中深藏着肖邦的音乐。然而,你听到了吗?
至于味觉,“羊大为美”,羊大才膏脂肥厚,才滋味鲜美,美本源于味觉。无须申论。
而且在美的艺术中,诸感相通。司空图品诗词,讲味外之旨;我们喝古树普洱,数口下去,那种圆润滚落后甘甜升起拉长回荡在喉际的“喉韵”,不正是音乐的“余音绕梁”吗?
诗词的好处,在于让人心不死,是诗词大家叶嘉莹说的;我说,艺术的好处,在于让人感觉不死。因此某种意义上,所谓美育,就是以“山河”,培养一个让人感觉不死的美好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