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画的劳动节
■代大权(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做版画的几乎没什么节可过,这和宅在工作室的日子基本是一致的,不是节的问题,而是人的毛病,借节假之名吃喝玩乐走亲访友都不是做版画的所长,而正要在别人热闹时躲进工作室成一统才是版画人的首选与最爱,亲情无从婉拒,也会陪老婆孩子去去公园商厦,人却魂不守舍两眼茫然,老婆终于耐不住了,“你这毛病是改不了了!一年你才能陪几次还不把心带上!”心确是落在工作室了,那边或者要上稿了,或者正刻版呢,计划中就没预留过节的时间,时间都为了画而预留,这是处于专业状态的版画人的时间观。但五一劳动节则必须过过,这是劳动人民自己的节日,没有哪个版画家会忘记自己是劳动人民,而以艺术家的飘逸放纵标榜自己,真正好的画作又有哪件不是干活干出来的呢,不管是整日扶案,还是天天行走,不是在画前,就是行走于画画的路上,面对的也永远是画面,版画家则把枯坐与奔波集于一身,静则思,动则做,从踏进工作室就不可能消停,如果工人农民还有上下班和早中晚的时间段,版画人则把时间段拉成了“一直干”的一条劳动直线,因此既在劳动又是人民,五一节能不过吗?
做版画的劳累与作品的积累成正比,作品的数量并不代表画家的质量,年青时筋骨强健血气方刚,一天一件作品也是有的,年长后想得更多而动作愈慢,半年完成一件作品都算快了,外行以为版画的操作可以找人代劳,自己坐享签字之闲,那是真不懂行,从构思、制版、到印刷,哪个环节都容不得他人插手,这既是绘画创作的必然逻辑,又是版画创作从传统的复制的一个重要特征。
早年间还处在技术的版画而不是艺术的版画时,工匠因为各司其职,也还有作息时间,版画的劳动强度与现在比,既不复杂也不繁重,传统的版画源于中国最早的印刷术的发明,它的成品是画工、刻工和印工合力而为的结果,画师在完成线描拓本后,要交付画工转稿拓摭于版面之上,墨线定稿后再交刻工,刻工将版面上的文字或画幅,手握镌刀锲刻制版,印工负责将制成之版印制完成。传统的印刷在工艺程序上的分工协作,与今天的版画在艺术创作上的集中独立,形成了共性的技术与个性的艺术两立判断,劳动的本质不但没变,版画家在行为逻辑上的集中独立,只是让其在行为过程中更辛苦更驳杂而已,除了动手的劳动,更有动脑的劳动,除了劳力,更得劳心,因此“累”就成了版画的重要属性,不管是直刀向木的木版,抑或干刻酸腐的铜版,还有将石头搬来搬去的石版,用胶刮上下其手的网版,包括综上所述,集所有版种之优于一身的综合版,都不可能如外行想像的闲雅飘逸,版画的劳作不仅仅是体力,更累的是脑力,脑力不但要顾及技术的细枝末节,更要探索艺术的革故鼎新,所谓“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好的版画既能深入版面尽精微,又能涅磐而飞致广大,不能困于技术不可自拔,不能梦呓艺术失去自重,正是在共性与个性,手段与目的,初心与机变,技术与艺术等等矛盾的双重压力下,版画家累上加累。我从未见同行们穿着对襟坐那盘串儿,也罕见叼着烟斗啜嘬咖啡的,我见到的同行,要么拄腰扶肩恭默守静,要么目眚昏花须发稀疏,其实都是累的。
体累心累都不可悲,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可悲的是谁也没见成功,即便在行里圈内共认的耆宿大家,社会也不见得识知其名,几十年来,社会的审美共性并没随着物质生活的提升而提升,随着文化艺术的多元而多元,太多人对艺术的认知实际是对市场的认知,是依赖画价来判断水准,而在这样的社会语境中,根本听不到版画的话语,沒有市场的捧场,没有收藏的拥趸,版画所吃的苦、受的累,在外人眼中就是白苦白累,但版画人不这么看,做自己所喜欢的又何苦何累欤!人总是要有点精神的,不能因偏爱精神,就说人家神经,不能说版画没有市场就没有价值,什么是版画的精神?
这个话题是很可以盘一盘的,我认定的版画精神首先是创造,是在脱离了印刷的窠臼后,厘清了技术的属性后,告别了再现的挽留后,终于确认的创造精神,和在创造精神引导下的主观表现,这一方向性的判断尽管还需时日,还需更多人观念意识的旁敲和更多实践行为的侧击,但为了太多版画人所吃过的苦、受过的累,必须肯定创造的精神价值,肯定版画的创造追求。自鲁迅生倡导的新兴版画以降,版画负重前行不悖初衷,再苦再累都为了“一登此亭高,夐脱藩庑拥”的大境界。
在劳动节中品味劳动的价值,版画要肯定的也正是自己独特的存在价值,辛辛苦苦一场,总要说说明白。
版画的特征是务必有版才能成画,版和画,物与人,相互作用且相辅相成,劳动的节日与劳动的价值也是相互作用且相辅相成的,我们过节日的同时,节日也在过我们,版画家在创作中那种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状态,如同春季的花一样努力开放,如同春天的风一样令人陶然,像所有劳动者的付出一样的令人感佩,这也是对每年必至的五一劳动节的回报和犒赏,让节日享受到劳动的愉悦,让劳动享受到节日的褒奖,这不正是版画的行为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