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第22版)
这一抑文的观点,并不是否定文艺的重要性,而是坚持“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德成为上,艺成为下”、“先器识,后文艺”的序次,庶几摆正虚的软实力与实的硬道理之间的关系,以反拨“鄙黜百行,独尊文艺”的崇文趋向。针对米芾所述时人对五王与薛稷也即功业与文艺的颠倒见识,《新唐书》不仅鞭挞了薛稷附逆太平公主、窦怀贞图谋不轨的罪行,更高扬了五王中兴唐室的功绩几乎可以媲美陈平、周勃的安刘兴汉。
宋太祖之南征也,南唐遣徐铉朝于京师,欲以口舌驰说存其国,日夜计谋思虑言语应对之际详矣。宋臣虑太祖为其辩才所屈,请缓之。太祖不听,明日朝于廷。太祖使毕其滔滔累数百言无懈,曰:“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未有过失,奈何见伐?”太祖应之以曰:“父子为两家可乎?”铉无以对而退。呜呼!大哉!何其言之简也!因思周世宗《征淮南诏》务较曲直以为辞,何其小也。则世宗之英武有足喜者,岂为其辞之过欤?则宋室之崇文抑武,所以求天下之易治也;欧公之崇义抑文,所以虑天下之孱弱也。
关于徐铉与宋太祖的对话,有多种版本,诸如“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等等,莫不相当精彩。但欧阳修却只取“父子两家”一说,以“何其言之简”来反衬究心于文字语言的“不可恃”而“皆可悲”,其用心显而易见。没有硬道理,光有软实力,“文章丽矣,言语工矣”,守不足干我城,攻不能屈人兵,秋风何处?“予窃悲其人”。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宋徽宗的下场竟会是李后主的翻版!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根本的问题,不在对文、武的孰崇孰抑,而是无论文武,也无论张弛,都必须忠义为根本。离开了忠义,武可能为害肆虐,文亦必沦于无行放荡;而坚守了忠义,武可以立功建业,文亦有助于教化人伦。尤其对于武的为功为害,同时的苏洵在《上韩枢密书》中也有类似的论述。要之,忠义行于天下,则丰衣足食的货殖,兵强马壮的武备,莺歌燕舞的文艺,都足以造福而决不会为祸于国泰民安。
范文澜认为:“吾国历史上讲究气节,自北宋始,实由范(仲淹)、欧(阳修)、尹(师鲁)等人为之先倡。”(吴孟复、蒋立甫主编《古文辞类篹评注》)三家之中,尤以欧阳修倡之最力。特别是《新唐书》、《新五代史》颁行之后,《旧唐书》、《旧五代史》在宋代几成废弃。两宋三百余年,无论文臣还是武将中,不能说摒绝了,但确实很少再有《新唐书》中的叛臣、逆臣,《新五代史》中的六臣、杂传人物;即使武力萎靡,但“忠义贯日月”、“天地有正气”却百折不挠、始终高涨!这,不能不归功于欧阳修的“崇义抑文”思想,包括在这一思想指导下重修的《唐书》、《五代史》在社会上产生的广泛影响。
国史之史家,率皆止为史家。故所述作,要在史实,即鉴今以资治,亦多论从史出。唯欧公则不然,于史学之外,政治、吏治、儒学、文学、集古,莫不卓然大成。故其于国史,自不屑于史家之史,而务为君子之史,而以论带史。《新唐书》、《新五代史》是矣。君子不器。非史家,非宰辅,非循吏,非儒者,非文人;而亦史家,亦宰辅,亦循吏,亦儒者,亦文人。是欧公者,二十四诸史家之孤家也。《新唐书》、《新五代史》者,二十四诸史之独例也。赵绍祖氏《新旧唐书互证》,不此之旨,唯史实是证,失其本矣。
虽然,我还没有通读完全部的《二十四史》。但就所已经通读过的七八部以及浏览过的十几部,像欧阳修这样的史家——更准确地说是不止为史家及其著述,所给我的阅读印象,便像是在与知己的朋友交流人生的感悟,而且颇有千杯少的慷慨。这种感受,在读其他诸家的著述时不能说一点没有,但肯定没有像读欧史那样的强烈。所谓“尚友古人”、“君子以义”,此之谓欤?
三十年前,谢稚柳先生为我量身定制了一副对子,系改欧阳修的同志苏东坡诗句的“虽”字为“唯”而成:“行乐及时唯有酒,出门无侣漫看书。”东坡当然也是我越千年的谬托知己,所以为我当时的生活写照,每一个熟悉我的朋友都认为形神兼备。我想,如果把下联改作“闭门寻侣漫看书”,不更成了我今春的起居实录吗?而“古仁人之心”,应该正是通过这样超时空“求其友声”的交流磅礴通于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