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绢里外真善美
■徐惠林(湖州)
晨。竹窗。再次展看画册上的《猿鹿图》,倏,仍为其辐散之“真善美”沉浸。这柄北宋易元吉所绘小小纨扇上,一只母鹿正带着小崽,闯入一树石盘桓之所,与上黑猿、左松猴遭际。左上方的母黑猿,抱着它的幼崽,探身而观,已少年的大崽早趋前挂枝嬉看“来客”。左中那只雄松猴,闻声而警,收紧的伏躯如临战,双目凌厉,龇开的嘴中已放出吼声;一左一右攀附枝身的母猿的两崽,左者有点怕怕,右者懵懂而好奇。而屈身仰看的那只母鹿,一派温良无辜,欲行却止——它的孩儿伏地瑟瑟,母亲听到了它不愿再前的胆怯颤声。
画面上,太湖石、疙瘩而虬曲之树,以左下斜角而经营位置,右上双臂挂吊的黑猿与之呼应,右下角的一块横石绘就,使整个画面平衡、和谐。其它,原生态的宽大深绿之叶,及荒草、荆棘与青苔……画家在尺幅中精心收拾,一如造园,在绢上营构与堆砌。——事实上,画作选取的图景,绝大可能也是北宋时代风行的所造之园的一角,而易元吉的艺术创作,便真如柏拉图所称的“影子的影子”。
真、善、美,在哪里?“真”,先是画者以大自然为师。长沙人易元吉经年累月去湖南、湖北一带深山老林里写生。观察獐鹿、猿猴生活习性,一笔一笔悉心描摹,有时干脆跟着动物一起迁徙。如此采风、写生,与今日惯见之蜻蜓点水别如云泥。逼真呈现于此帧扇面即得见证,大小鹿、猿猴之动作、神态,无限逼近一种真实。它同时还反映了动物世界的“情真”——母子父子之情、本能护卫之真。看那树叶之主干、枝丫、密叶,彼此相依,更有一种泛灵、神性般的元真。善也同样如此,在这晓风晨窗前,我愿多为动物之本能也好、性灵也好而感动,咏诵那份伟大的父母之爱,空气样覆没之良善,乃是几重世界里通行的语言。而美呢,你不会不为这扇面打开的艺术美幅打动吧?那份“闯入”的贸然,并未将空间绷紧,富氧的,是一种美丽的宁馨。设色呈出恬雅、幽静的效果。些许浑穆感,来自石、树之“古”与叶、草、动物鲜活之“新”、“生”的对照——中国阴阳辩证哲学、中庸美学于艺术创作中衍展显现。
由此,我只愿看到这一景“真善美”永驻,而不愿将其迁延到另一种传递之旨:深埋、贯穿的伦理教化。
我更想跳出画面的真善美,而点下题外话:某种人性之恶——这大课题,古今中西,著述论辩者车载斗量,并且,只要人这种头顶朝上、飞禽而空向神界,又脚连泥地、匍匐趴行于兽界之有机活物永存,则“人之初性本善”与“恶是历史发展的原动力”之一币两面,其奥义仍在它世间平台的永远陀螺旋转中。
曹丕说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但他也归纳操持文章的文人之“相轻”而非“相亲”,且“自古而然”。这是儒家于此土之树上结出的必然苦果么?
文人相轻。一旦入仕,进入一种利益争斗、阴谋伴行模式,尤其古代宫廷,则东方政治的肉体消灭就时而出现。艺人“意识形态”非彰著,但纳入体制轨道后同样战车奔驰——我悲叹的是,绘出如此人性之善美图的易元吉本人,有史记载,最后是被同行下药毒死的。
公元1064年,宫中传召易元吉为新建的孝严殿作画。孝严殿画完了又请他画神游殿,越画名气越大。当他接着奉诏在开先殿画《百猿图》时,突然“暴毙”——画院里嫉妒他的画师,把砒霜下在了他的墨汁里。他有个习惯,兴至时会把毛笔放到嘴里调和墨色。
毋庸讳言,那些看不见的嫉妒砒霜,至今仍在人间配制,等待那算计的精准时空缝隙间,投下它蛇杏闪烁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