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同原有话能说 时促聊凭影为延
——追忆海上诗翁周退密
■王犁
最后的文化老人谢幕,那个时代,彻底结束了! ——刘墨
他的文化因缘,主要是两种。一是他对古籍文墨的精深探究。他具有灼见的题跋难以计数。二是他是当代诗词大家。他的诗词如常人语,又尽有来历;饱满古意,又自出机杼。大雅之作,可见大雅之心。有人估算,所作已过万首,这也是极为惊人的。 ——陈鹏举
7月16日一早在朋友圈获悉海上诗翁周退密先生仙逝,享年107岁。
最早看到《北山谈艺录》(施蛰存 著,文汇出版社1999年12月第一版)和《北山谈艺录续编》(施蛰存 著,文汇出版社2001年1月第一版)退老题写扉页签条,又陆续看到很多书籍的签条为老人所题写,想来是一位学人推重的前辈人物。从朋友言谈中得知,退老是宁波籍大收藏家周湘云的侄子,抗日战争前沪上震旦大学法律毕业,早年曾任职多家大学,参与《法汉辞典》编写,写诗、精鉴藏,文史学家郑逸梅先生称其为“海上寓公”,为上海文史馆最年长的馆员。
周退密,原名昌枢,1914年生于浙江宁波。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早年曾任上海法商学院、大同大学教授,后在哈尔滨外国语学院、上海外国语学院长期从事外语教学工作,参与《法汉辞典》的编写工作。1988年被聘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著名的收藏家、学者、书法家、诗人、文史专家。著有《周退密诗文集》(黄山书社出版,近100万字)《墨池新咏》《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与宋路霞合著)《退密楼诗词》《安亭草阁词》等。
很多年前我们还有闲暇结社,年纪相仿的几个朋友一起画画做展览,更多的是一起吃吃喝喝。因为社友章耀兄的关系和海宁朱明尧翁热心,为我们与海上诗翁周退密先生牵线搭桥,使我等晚学有机会与这位老先生来往。明尧翁把我们的画册寄给退老,退老收到后为午社八人的作品各赋诗一首,其中一首《淳安王犁》:“觅句春山深复深,数声啼鸟助清吟。知他旧有题诗处,石壁苍苔一再寻。”这组诗前写到:“海宁朱明尧翁赐寄杭州午社八家画集春、夏二卷,观摩数次,若有会心,各记小诗一首,用志钦佩。”
于是,午社同仁相约,在老人方便的时候,赴沪拜访,以示敬意。
2011年3月12日,午社同仁拜访周退密先生。
老人住在徐汇区的安亭路,故常署“安亭草阁”。一幢背街老楼,朝南有个院子,门在东侧,七七八八挂着住户的信箱。因为提前预约,按门铃后下来开门的是先生的夫人。老人性格热情,见面就说:你们来了,他在上面,你们先上去,我取一下信和报纸。
我们径直上楼,下三层住着其他住户,老人在四楼中间的阁楼,大约二、三十平方米的样子,木地板干干净净,床铺在靠北的墙边,五斗橱等1980年代的家具,放着一些书,虽然简陋,但很干净整齐。朝南是玻璃窗,上午的阳光把屋里晒得暖洋洋的,采光也很好。西墙有张办公桌,边上有个简易的竹书架,墙上挂着一张山水和一张写意的荷花,也不是名手的作品。朝南这边的玻璃窗前有一张玻璃餐桌,算是这个年代的日用品,餐桌上放着一本《沈曾植年谱长编》(许全胜 编,中华书局2007年第一版),我看到扉页老人题写的签条,说作者昨天带来的样书。
老人坐在一张藤椅上,穿着褐色竖条纹睡袍,老人与章耀聊了一下朱明尧先生和平湖几位诗翁的情况,提起陈兼与先生,退翁尊其为师长;金心明请教了一些碑拓流传的知识,老人一一作答,谈自己碑拓经手的经历,还提起施蛰存的碑拓收藏,并问文史馆旧事,老人还翻出上海文史馆名录查找,说自己是陈兼与先生与郑逸梅先生推荐入馆的。
一行有章耀、余久一、金心明、吴剑锋、苏文治、凌中强等9人,小屋里挤满人,老太太上楼后一直在边上坐着,帮退翁递一些资料。我们不敢太长时间打扰老人,起身告辞,老人也站起来相送,我们赶紧让他坐着,他说:没有这么娇贵,年纪大了只是上下楼不方便。
“安亭草阁”所处的洋房是旧时显贵留下的独栋别墅,虽然只是洋楼顶端的阁楼,但简朴而干净。那年,老人大概是95岁。
后来我们还去看过一次退翁,那次听说他刚出院,仍精神炯烁。记得下楼后出门还与师母合影,老人那年的诗历中有记录:“11月21日杭州午社画家章耀、王犁、余久一、金心明、李云雷、吴涧风暨海宁篆刻家苏文治、艺友顾纲、凌中强等九人枉过草阁,摄影留念,追记一律。山房斗室集群贤,竟使诸君坐乏毡。早熟画名鸣午社,得亲眉宇辑词仙。道同原有话能说,时促聊凭影为延。愧煞主人无供给,衰兰送客意拳拳。(毡字亦作鞯(jiān)。是日倩老伴送客下楼并与诸君更摄一影留念。)”老人抒怀记事提倡直白浅近,自谦合音律而不拘于平仄。社兄久一时与骚坛前辈往来唱酬,谈起退老诗作才是知者之论:“退老诗用语虽浅近,但格律精严,少有纰漏,并非不拘泥于平仄。”
午社那几年,老人希望把自己手上陈兼与(1897-1987)、徐行恭(1893-1988)生前给他的信印行成册,章耀兄牵线,午社有一点公用的资金为其刊行,以解老人夙愿。
现在翻看《陈兼与致周退密翰札》和《徐行恭致周退密翰札》两册,装帧素雅简朴可爱,仍然是难得的文献资料。记得朱豹卿先生读到陈兼与(声聪)晚年翰札,评价其书法功力不下沙老。我自己并没有为老人做过什么事,借那几年结社时同好们的那点理想主义色彩,凭添文缘,实属掠美!
后来也陆续收到老人出的《退密诗历》多卷和《小得斋珍藏石窗翰墨》,通过安吉的朋友操声国,请老人题写过斋馆名“兴坞居”和几个行书的签条,随信附有一张复印的便条:“仆与老伴现在上下楼困难,以后非万不得已,请勿寄快递,因快递不如邮局有固定时间,说来就来急如星火,并不及待,难以应付也,借遇知好,不妨一说。九四老人有此不情之请也。两浑。”这也是与前辈打交道需要提醒自己的细节,不要图己省力而忘了对方那么长的年龄是否方便。
三卷本近百万字《周退密诗文集》,入编“二十世纪诗词名家别集丛书”在黄山书社出版,足见老人在20世纪骚坛地位。去年温州沈迦、方韶毅更是汇编《周退密先生题签集》,更解迷退老题签读者的眼馋。近几年偶闻老人住院的消息,也时常看到朋友圈有人去看望老人,暗暗也祝福老人。
在朋友圈不断看到怀念老人的文章和图片,也想起与先生一样高寿的世纪老人周有光先生,他们是以怎样的生命力穿过20世纪的波澜,让我们这代人有机会接触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