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传浙派道承东南
■鲍洪权
与朱颖人先生相交数载,常为先生身上的温厚静定之气所染,再风火毛躁的人在他面前都不由得要慢下来、静下来。也不免暗自揣测先生身上这份静定之气从何而来,却无由知晓。直至读了由常熟博物馆编辑、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道承东南——朱颖人中国画创作与思考》一书,才恍然大悟——这份静定从容是在弥久的岁月中沉淀而成。几十年沉潜于丹青世界,如砚台磨墨般,细细研磨内心的所思所悟,把生命都磨成最温润亮泽的墨汁,用九秩春秋书写了一部厚重的传奇。
这本书的厚重,不仅在体量,更在其内容的深邃与丰富。书以“道承东南”为名,将先生与两千年前“孔门十哲”之一的言偃联系在一起。同为常熟人,言偃远赴鲁国拜师孔子门下,学成后回家乡讲学授道,开民风,启民智,后人遂以“道启东南”赞其启蒙教化之功。朱颖人先生生于常熟,幼年受吴门文风熏染,后拜师浙派花鸟大家潘天寿、吴茀之等,成为新时期浙派花鸟画的传承者。九秩之际,先生将涵盖了其艺术创作和思考历程的系列作品捐赠家乡常熟博物馆,恰如前贤言偃一般,为故乡带去艺术之美的启蒙。“道承东南”者,实至名归。
书中所录作品创作时间跨度逾半世纪,却并不是机械地按时间线排列,而是分作笔骨气、五彩六墨、纵横曲折、积点成线、勾勒取神、水墨淋漓、情真不隔、布虚守实8个版块,从中可窥见先生在笔墨、色彩、构图等创作要素上的深度探索。从初入门径到卓然成家,先生从未间断精研笔墨的方法,不断在笔墨与境界层上自我完善、深化。“布虚守实”版块中,从80年代大块面的水墨淋漓,到近两年如老树枯藤般的墨线飞动,尤可见先生对“知白守黑、虚实相生”这一画理的反复推敲。除了创作作品,书中更穿插了许多创作之例图,并附上了详细的说明。如1971年的《芦花明月夜 有客听爬沙》一作,配图仅画简单的两笔墨线,注文曰:“这是吴茀之先生用太极拳抱球姿态的图式构图,我画后吴先生题有‘观者疑为我画也,一笑,茀之记’,至此,自认为已入吴先生门下矣。”这样的创作心得,如珠玉般散于书中,剖白创作之苦心与立意,读来常令人有豁然开朗之感。整本书读完,仿若在先生的导览下观赏了一场精彩的艺术展。
读此书最大的感受,与其说先生是位画家,莫若说他是一个文人,一个始终保持着内省与反思的文人。书中穿插了大量关于艺术理念与思考的文字,从笔法、墨法、构图到书画关系、诗画关系等,皆有所涉及。对古今中外艺术家之风格与理念的比较,事例信手拈来,剖析举重若轻。更兼善于从日常事物、人情事理中体悟艺术之道,诸如从宋石、砚台中悟得绘画之气息、布局之理,那些唯有创作者才有的心得,较之理论家的文字更加鲜活且更易切中要害,读来十分痛快。
这本书,是先生个人的艺术人生传记,更是中国花鸟画从近代向现代转型的一个缩影。书中大量的文字与图像资料,勾勒出先生的从艺际遇,如一滴水般折射出了整个时代浪潮的变迁。少时拜师乡贤蔡卓群,由传统国画完成艺术的启蒙。1947年考入苏州美专,在这所民国知名的美术院校中打下了西方写实绘画的坚实基础。1949年,考入国立艺专绘画系,在这里完成了3年的西画学习,并在毕业后留校任教。
然而,历史的选择最终将他从彼时最热门的西画推向了一度颇为萧条沉寂的花鸟画之门,承担起了复兴这一古老传统的重任。面对巨大的古典花鸟画传统,他心存敬畏,取其精华:从山西永乐宫壁画中习得古典绘画笔线的灵动、从敦煌壁画悟到色彩、造型之法。从业师身上更是直接取法:于潘天寿处取其“力量”,于吴茀之处取其“灵变”,于诸乐三处取其“朴厚”。旁如黄宾虹、陆维钊、陆俨少等前辈,也都对他的艺术思想产生着影响。善汲取更善内化,万般源头活水终化为一端,在巨大的传统与鲜活的现实之间,他以自己的探索筑起一个“隧洞”,隧洞两端分别是他所执着的“传统”与所持守的“审美”。
从艺70余年,执教逾半世纪,朱颖人先生见证来了由国立艺专到中央美院华东分院、浙江美术学院到而今中国美术学院的变迁,受教于潘天寿、吴茀之这样的前辈大家,也培养了刘文西、张立辰、吴山明这样的名家弟子。可以说,他是中国美术学院历史的见证者,也是塑造者。
先生曾书联句“若要人知,终不言说”。先生一生的际遇有太多故事与传奇,却终不落于言说,而化为隽永的丹青与文字,请君细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