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爱更深沉了
“对于人物画家来说,没有比需要一个积极的人生态度更重要的了。
人物画家更需要对人生关注的热切、炽热的爱憎,而不是心如静水的冷漠。”
——刘国辉
刘国辉拥有两面,一面硬,一面软;一面冷,一面暖。当他面对他看不惯的世事时,他是硬的,冷的;当他触摸感动他的人情时,他是软的,暖的。
刘国辉曾经的遭遇在同辈画家中尤为曲折。在浙江美术学院附属中学求学的时候他的天分已在同辈中属于佼佼者,但毕业却无缘继续深造而被分配至浙江工艺美术研究所。金子掩不住光芒,年轻的刘国辉迅速在连环画界崛起,1964年作品《耕云记》获文化部全国连环画评奖绘画奖,和《昆仑山上一棵草》、《鄂伦春姑娘》、《无尽的泉源》等作品都为广大读者所喜爱。时至今日,著名画家陈丹青还在《读刘国辉老师的画》一文中回忆,出道之初,自己的雄心就是要将来做个连环画家,心里顶佩服、最想学的就是两位青年画家——北方的杨逸麟,南方的刘国辉。“我总梦想,有一天像速写那样随随便便,画出刘国辉那样的连环画。他是我心目中的标杆。”
然而,从1970年到1979年,整整9年,一个已在全国美术界崭露头角、正处于艺术创作黄金期、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却因那个特殊的时代蒙受不白之冤,生生地被命运抛在东海边的一个拆船工地上,以一个“劳改犯”的身份进行重体力的劳作,从此远离画笔。
真是命运的巧合,这个地方正是属于我的家乡平湖的一个滨海小镇——乍浦,是我童年时随家人出游,或和老师同学春游常去之地。这片寂寞的海,曾见证过《红楼梦》巨著首次出海走向世界,见证过官民以简陋的洋炮抵御外侮入侵,见证过孙中山先生对在这里建设一个“东方大港”寄予厚望。可当年少无知的孩童在海边拾贝嬉戏,怎知海边还发生过如此令人伤心更痛心的故事!
我和刘先生的公子、苏州国画院院长刘佳提起往事曾相对唏嘘。年仅4岁的他,从此离开父母倚仗奶奶庇护,备尝生活的艰辛……
往事如风。回忆过往,刘国辉记得的却多是那段灰底岁月里难得的人情亮色。“那里的人天性善良,对我大都很好的。有的时候,打菜的工友会在打给我的青菜下悄悄放鸡蛋。这会让我高兴好半天。”“有时候工友为我打掩护给我争取一点自由,我就到镇子上去逛逛,去书店里淘书看。我有限的一点钱都买了书,就是那段时候我读到了《马克思传》,读到了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在那茫茫海边,我确乎悟到了什么,以前,对于他俩太不了解了。后来我画了《马克思和恩格斯》,而这画最早的情感由头,却萌生在数十年前昏暗的日子里。”
生活的磨难与被迫辍笔时对艺术的向往与思考,成为他尔后奋发向前的力量。1979年38岁的刘国辉被浙江美术学院破格录取为中国画系研究生,重操画笔。毕业后留校任教,终成为中国人物画创作、教学与理论研究上有卓越建树的大家、领军人物。
才华被荒废的9年,却也是能量集聚的9年!这一切仿佛是悖论。刘国辉就是这样——他曾经被生活所嘲弄、所伤害,但他却依然热爱生活,更紧紧拥抱生活里那些和他同样命运的普通人。体会他们的悲喜,记录他们的奋斗。一路走来,他在思考中跋涉,在笔端里共情。把砒霜品出蜜糖,把命运攥在手里。所以,与其说他是位多情的文人墨客,毋宁说他更是位铁骨柔肠的斗士、英雄。
言为心声。刘国辉曾撰文说过:“大凡优秀的艺术家都不会只关心一己的利益,而不对世界、对人生、对他人给以更多的关爱。毕加索也画《格尔尼卡》、《和平鸽》,林风眠也画《痛苦》、《悲哀》,黄宾虹早年致书康有为,结识谭嗣同,更不用说徐悲鸿的《奚我后》,蒋兆和的《流民图》。就在眼前,黄胄喜作《丰乐图》,周思聪愤而画《坑夫》,赵奇为失学儿童忧患……”这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写照?
1981年他创作大型历史画《岳飞奉诏班师图》,用从岁月和苦难中历练过的笔,渲染了史诗般悲怆的氛围,震撼人心。
上世纪末他创作巨幅长卷《世纪潮》,对庞大的外来务工人员群体寄寓了兄弟姐妹般深深的同情和祝福,成为“新浙派人物画”的经典代表作。
而今,年岁渐增的他虽已不再进行场面宏大的主题创作,但是作品里潜藏的那份对世间的爱、那份感情,不仅未减而且更深沉了。
2015年,他美院附中时的同学挚友、著名画家徐希去世,一年后,他画下《送徐希》。“你要远行,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你去了天国,我赶去北京送行,一众白发华巅,相拥而泣,伤心的都像孩子。/提笔想写,脑门一片空,情未满?才太缺?素面对白纸,惟有两行泪。你逢人就说刘某某,为我鼓而呼,而我,只有浅浅的谢。/其实,我们很少有交集,人的交往,并非只有权和利,应该还有缘,我信。/画的是最后一次见面的你,清明时近,聊寄老同学的念。”
这题记,我读一遍,眼眶湿一回。
他怀念《童年》的女儿。“蹲在沙发背上的丑小鸭,倏忽已成独挡一面的涉外律师,一眨眼一二十年去也,时间无形也有形。”
只有一种爱,是他不能落笔的。
母亲是他心底最深的牵绊。貌似柔弱的江南女子,却以惊人的勇气和毅力为命运多舛的儿子撑起一片天空。
“有一种痛,不能说,一出口,就轻。/有一种痛,不能写,一落纸,就浅了。/于是,我把它锁在心里,我乐意。/在那儿,只有在那儿,娘还和我在一起。”他倾吐他的思念,却无法把思念化作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