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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5版:砚边

绘画后面站着一个人■韩帮文(广州)

  人生在世,无非遇见、陪伴、离别三件事。你会遇见山水、草木、虫鱼,遇见花开、风起、乐鸣,乃至一种气息、一个念头、一场空无,甚或只是一个简单的物件。一切都是不可捉摸、不可解释。

  对于这一神圣的缘分,张爱玲说得非常彻底: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但最终,你也许会发现,遇见本身却是注定的、恒常的,而生命却是流动的、隐晦的、不确定的。文学史、美术史上对遇见绵延无尽的书写与描绘,或可做一明证。翻开中国古典文学史,遇见的第一篇诗文,就是《诗经》里那篇讲述遇见的故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最终,在一片琴瑟钟鼓之乐中,彼此的感情相互靠近,美满的姻缘就从这里开了头。在《诗经》中还有另外一种遇见,映印着一种空落的情绪。“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望之而不可即,见之而不可求。一种无法实现的遇见,竟如断弦之音,铿锵而悠长。

  西方早期哲人赫拉克利特留下一句话:“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这又在诉说生命总是在变动不居,每一场遇见都是唯一。倘若将美术史比作一条从远古奔腾而来的河流,你和河流中名家名作的遇见,就更谈得上是珍稀的缘分了。你遇见了名画,灵魂为之震颤;说不定,这也是名画在历经百年、千年之后,邂逅了你,邀请你感受画面中的性灵与情思,触摸画面中人的心事与历史的心事,带你去想象生命中的另一种可能与美好。如此说来,美术经典就像唐代诗人张若虚笔下的那轮江月。那么伟大的诗人,却只留下了《春江花月夜》这一伟大的诗篇供后人瞻望、遇见: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正是因为不知道名画在等待谁、会遇见谁,只看到美术史就像江水一样滚涌向前,才会格外珍视名画和你遇见的刹那,深切怀念名画的容颜与心灵,悄无声息中让名画的生命与自己的生命产生血肉联系。是的,我一直以为,艺术有它自己的生命,或者壮怀激烈,或者浅吟低唱。

  绘画后面站着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只要你凝视着他的绘画,安安静静地看着,看得入神,画作后面的作者,就不经意间走出来,浮现在你眼前,简直可亲可感。这个人从哪里来呢?他从斑斓的色彩、流动的线条中来,从一张宣纸、一架画框中来。倘若你不够用心,纵然画面再美,或者在艺术史上再伟大,无论你审视多久,内心储存了多少艺术的理论,你和他也不会有心魂交错的片刻。

  而另一种情景则是,你在美术馆、博物馆,或者仅仅在一个不起眼的街边、一本陈旧的画册,邂逅了一张画,心中顿时涌起热情,眼中雷鸣电闪。不管作者逝去了多少世纪,不管他离你多少万里,他就这样突然站在你面前,面目清晰,神情亲切,像一个老朋友。慢慢地,他凝视着你,就像你注目着他一样。

  绘画后面站着一个人,远不止是“画如其人”的理论言说,更不全是“知人论世”的文艺批评范式。西方学者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中开篇即说:“现实中根本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他基于艺术是建构与流动的思维,对艺术概念本身给予冷酷的拆解,将艺术家抬到至高地位,但未免有所矫枉过正。绘画后面站着一个人,与其说这是“作品-作者”的天然从属关系,是作者对自己、生活与历史的所谓“再现”或“表现”,毋宁说这是作者与观者之间的“神会”与“逍遥游”,是无可言说的生命体验。

  在无限的时空中,你突然发现,和绘画后面的人相遇,原来是迟早的事情。多年之后,你也会最终发现,与那个人相遇时的怦然心动,是一种永久。于是,与绘画相遇,与绘画后面的那个人相遇,其实是一种必然。

  艺术是什么,艺术与人的关系是什么,说到底,无非是一种缘分,或者是一种宿命、一种生命存在的方式。姑且不把艺术当作一种结果,而将此视作一种状态,一种无限的想象的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中,你可以触及生命的本性,抵达生命的彼岸。或者进一步说,艺术是证悟生命的过程,艺术与人的关系则映现着彼此发现、彼此证悟的路迹。艺术的领地宽广无边,进入艺术的门径则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画家在画面中遇见了自己,那个唯一的自己。而你不经意间走了进去,你再次遇见了他,最终却是觉知自己、完成自己。唐代常建有诗言: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那动人的画面,就是山光,就是潭影吧。


美术报 砚边 00015 绘画后面站着一个人■韩帮文(广州) 2021-02-27 美术报2021-02-2700011 2 2021年02月27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