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沽名学“二王”
■何光锐
任何一句话都有它的两面效果,包括“真理”。
“取法乎上”一语,所有搞艺术的人都耳熟能详,奉为圭臬,却不知误了多少苍生。
一位朋友从美院书法专业进修回来,给我看他临摹的王羲之《兰亭序》,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所有的细节纤毫毕肖,连破锋、涂改之处都可乱真。然而,最后落款的那一行却又“原形毕露”,行笔结字神采气息跟王羲之八竿子打不到一起,衬在边上显得特别寒窘拘懦。
这件事让我琢磨了很久。
在书法领域,王羲之王献之无疑是最高的取法对象。对于书家来说,标榜“书学二王”就象在名片上印着自己最满意的头衔,或者修家谱时将祖先上溯到姜太公之类的名人。“取法乎上”这句话本身完全没有错,问题是容易迎合人们的两层心理,其一是坚持认为本人就是第一等的聪明人;其二,既然是聪明人,学东西就应该一步到位,直奔最高层而去。
古人言,“右军如龙”、“北海如象”。龙是中国文化里的一种象征性的动物,它的特点是什么?变化莫测,无迹可寻,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象呢,虽然雄健厚重,却毕竟“着了相”,与虎鹿猿兔一般,有其行动上的固定模式。既有模式套路,就有规律可循,有加以掌握的可能。董其昌在米芾著名的《蜀素帖》后面写了三段跋,其中说到“……米元章此卷如狮子捉象,以全力赴之”。狮子捉象,尚须全力,何况“缚住苍龙”耶?
南唐李后主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善法书者各得右军之一体。若虞世南得其美韵而失其俊迈。欧阳修得其力而失其温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于变化。薛稷得其清而失于僒拘。颜真卿得其筋而失于粗鲁。柳公权得其骨而失于犷。徐浩得其熟而失于俗。李邕得其气而失于体格。张旭得其法失于狂。独献之俱得而失于惊急,无蕴藉态度。”
以欧虞禇薛之姿性才力,毕生学王,仅能得其一体而各有所失,由此可以反映出王羲之的书法是何等的玄深含蓄。“书圣”之目,可谓实至而名归,其艺术亦如圣人之“阴阳合德,纯粹至善”,其中蕴含的美感妙理的各个侧面,经过欧虞禇薛们的挖掘、发挥与演绎,才得到充分的展露。笔者学书以来,在“二王”系统里,从智永、欧阳询、禇遂良、陆柬之、李北海,直到赵孟頫、董其昌,围着“二王”绕了一大圈,方才“磨拳擦掌”,下手临摹《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至于《兰亭序》呢,天下第一行书,“皇冠上的明珠”,谁不垂涎?间隔一段时间都会壮起胆子试着临摹,却每每仍有“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之感,不如学智永禇陆赵董这几家能有切实的进益。
当然,并不是说王羲之不可学。关键要看个人姿质与学习的阶段。对于初学者来说,好高骛远,效果往往并不理想。读书也是如此,身边凡有爱好传统文化的年轻朋友,不嫌鄙陋与我交流,我都建议他们先从钱穆等一批近代大师入手,远比第一口就直接啃经典来得扎实。就如婴儿的胃口消化不了牛肉,只能先喝牛奶。
“从心所欲不逾矩”、“善行无辙迹”乃圣人学行之最高境界,当然值得向往,然而却不是人人可以仿效的。艺术的学习也不能例外,初学者要想跨进艺术的门坎,恰恰是需要寻其踪,顺其辙,从“规矩”、“法度”开始探讨,才有可能实现从必然到自由的飞跃。
拿绘画来说,元人的笔墨无疑是高妙的,“元四家”之一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被誉为“画中兰亭”,前人形容他的用笔“如老将用兵,不立队伍,而颐指气使,无不如意”,这个比喻大概也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意思。但假如一个学画的人不在基本技法上用功,只是向往“老将”“用兵”的风采,也想着“不立队伍”就可以“颐指气使”,很可能非但不能“如意”,每次都要“溃不成军”了。
从这个角度看,艺术学习的取法问题,还必须从自身实际出发,不可一味追求“高大上”。那些无迹可寻的至高境界的艺术,应该作为漫长学习过程中不断揣摩、领悟的对象,却未必适合直接拿来做下手功夫。而以法度谨严、规矩明晰的艺术家或范本作为入门阶段的取法对象,或许会更觉亲切而有益。
否则,容易为“取法乎上”所误,落了个“入宝山而空手回”的下场。